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一轮弯月悄悄爬出山巅。蝉鸣渐渐消沉,窗外时起时伏的夏虫啾啾声音,合着远处稻田里的阵阵蛙声,和谐中透着淡淡的寂寞忧伤。
明天就毕业了。
护士班的同学们一边交换着礼物,互相赠送照片,或是在纪念册上填写毕业留言,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行囊。平时叽叽喳喳热闹的宿舍里,一下安静了许多,每个人眼里都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雪梅,帮我把桌子收拾一下。”晓君提着一个圆盒子从外面回来。
雪梅一边应着好好,一边迅速把桌子堆放的杂物推到桌面的角落,用抹布将桌面仔细擦了一遍,这才回头接过晓君手里的东西,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个个小小的蜡烛,那是她最喜欢的小蜡烛。
雪梅眼睛一湿,好多事情慢慢涌上心头。
壹
雪梅能来卫校读护士全是她妈妈的功劳。中考结束的那一晚,妈妈把她叫到房间里。雪梅很不愿意,她知道妈妈又要开始给她安排“以后”的事了。从小到大,妈妈给她安排了“新艺幼儿园”,说新艺的老师很用心,雪儿一定会喜欢的。可是她不知道雪梅的好友点点在阳光幼儿园。后来,妈妈给她安排了育民小学,妈妈说那是全市最好的小学,有最棒的小学生,雪儿一定会喜欢的。可是她不知道雪梅想去离家近的汇通小学,不用过马路。再后来,妈妈给她安排了莱城一中,妈妈说去了那一定能考上好的高中,然后才能考上好的大学。可是她不知道一中的学生个个像怪胎,整天就知道抱着书读。雪梅不是块读书的料,她喜欢舞蹈,喜欢婀娜的身姿。妈妈看到却一脸不高兴,会骂她发骚。
雪梅站在妈妈的床头柜前,妈妈让她坐下,她顺势就坐在飘窗上。妈妈立即皱起眉,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眼里全是疑惑。不过,没多久,她眼神就温和许多,那是她开始“安排”的前奏。
“雪儿,妈妈知道你不喜欢读书,而且你们班主任吴老师也觉得你肯定考不上一中。所以,妈妈得给找条出路。你不知道现在的社会多么残酷……”
妈妈开始搬起原来的说辞,从有高学历怎么怎么好,到低学历怎么怎么被排挤,到不过只要努力还是有希望的,到关键是要有一技之长。妈妈突然问雪梅,知道为什么要有一技之长吗?
雪梅说:“这样就不会啃老。”
雪梅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说。
妈妈有点不高兴,脸沉下来:“有一技之长才不会被人欺负,也能做人上人。”妈妈显然不想再多说什么,“我已经给你安排了卫校,你去当个护士,到时候还有机会碰到一些社会上的上等人,以后你就幸福了……”
“好了,我知道啦。”雪梅打断她的话,她听得失去了耐性,她实在不知道读卫校为什么和认识上等人有关。
回到自己的房间,雪梅就把自己关起来,灯也不开,就点起短短的红蜡烛,抱膝而坐,她想拼命大喊几声,她感觉自己的胸口快要爆炸了。
贰
雪梅刚生下来时,遇到一个道士,算了命,说她五行缺木,必须得去寄认一棵树,还不能是普通的树,得是古怪的树。所以,雪梅脾气古怪是出了名的。从小就躲着人,谁抱都不行,一抱就哭,包括妈妈。惹得街坊邻居絮絮叨叨:这个娃以后绝对跟谁都不亲。每每听到,雪梅总要跺脚骂人,她最恨别人这么说,让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其实,雪梅很想跟妈妈亲近亲近。只是妈妈总是忙,总是打电话,有时能对着电话讲一两个小时,偶尔突然爆发爽朗的笑声。雪梅觉得她从未听过妈妈笑得那样开心。
雪梅很好奇,想一探究竟。有一天,妈妈打完电话去洗澡,把手机丢床上。雪梅趁机打开手机,回拨过去,才响一声,就听到“喂,宝贝,怎么了”的男声,那声音很细,很柔,文质彬彬的,很好听,根本不是爸爸粗声大气的声音。雪梅吓坏了,关掉电话,躲回房间,心很慌乱。就是从这时,雪梅讨厌别人叫她“宝贝”。那天晚上,她守着红蜡烛嘤嘤地哭了很久。
从那时起,雪梅决定谁也不亲近,但这样久了会有点无聊,时间比乌龟走得还要慢。无聊的时候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有。雪梅编造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成绩全班第一,能歌善舞,最重要的是,“自己”有很多贴心的朋友。那时候流行结交笔友,雪梅就以“自己”的口吻,给“雪梅”写了一封夸“雪梅”的信。雪梅还把它放在明显的位置,可是妈妈没看见,爸爸看见了就说了一句“雪梅交朋友啦”,然后匆匆出门去应酬。没办法,为了不至于草草收场,雪梅连续给自己的写了几封信,才把这场哑剧给结束了。
就这样,“孤傲”“高冷”成了雪梅的代名词。
叁
在学校里雪梅也是独来独往,她像一只混入鸡群的鹤,每天缩着自己的脚和脖子,收起自己的羽毛,才勉强让大家认为是同类。但雪梅最不喜欢的就是卫校,一座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学校,她拿警惕的眼神盯着宿舍舍友。
舍友大致分成三类。一类是像黄敏这样的乖学生,做什么都认真,认真上课,认真复习,认真吃饭,但从未见她认真穿衣服。她的衣服总是简简单单,很朴素,绝不花枝招展。永远背着她那个帆布背包,已经有些泛白,看不出什么牌子。头发也是潦草一扎,扎出个马尾就去上自习。雪梅觉得,其实黄敏长得很好看,这种好看是藏在内里的,藏在眼眸间。
一类是像Amy这样的,人长得个子不高,也不算丑,还爱给自己取英文名。但只要一打扮就婀娜多姿,散发妖人的魅力,就会引得那些男生个个围着她转。从来不缺饭票,因此也从来不怎么呆在宿舍。雪梅有些看不惯她,因为她把魏思当成傻子一样耍,而魏思也乐意像狗一样跟在后面舔。这让雪梅也同样看不惯魏思。
另一类就是像雪梅和晓君这样的。其实一开始,雪梅和晓君也是不说话的。在雪梅眼里,宿舍就是一个巨大的青年旅社,大家互相借宿睡个觉而已。所以,雪梅在学校跟个游魂似的,东荡荡,西晃晃。常常逃课躲在图书馆里看闲书,只要是小说,雪梅都爱看。《少年维特之烦恼》《巴黎圣母院》《复活》,看得雪梅感动万分,常常沉溺在里面的爱恨情仇中,但一回到现实中,雪梅又觉得寂寞。
从图书馆下来,路上遇到魏思和Amy有说有笑地朝学校大门走去。魏思很惊讶:“你怎么在这里?”雪梅正奇怪呢,魏思突然明白了,“你逃课了!那刚才老师点名是谁帮你答‘到’的?”
“这还用问,是晓君。”Amy不屑地说,“她就爱瞎操心。”
回到宿舍,晓君也回来了,但雪梅并没有感谢晓君的帮忙,晓君也没有要她感谢的意思。一个觉得没必要,一个觉得无所谓。雪梅只好安安静静地把玩手中的红烛,不管去哪儿,她都带着,红烛的亮光像镇定剂一样能给她安慰。雪梅瞥一眼,看到晓君在忙着写作业,宿舍停电了,她只能借着傍晚微弱的光,样子看上起很吃力。雪梅走过去,把蜡烛递给她。
“给。用这个。”
晓君抬头疑惑地看着雪梅:“好。谢谢。”
不一会儿,宿舍了亮起明亮的光。
肆
就这样,雪梅和晓君成了好朋友。晓君这人不爱说话,但很懂事,喜怒全不放心上,只是一味地热情,仿佛是朵微笑的玉兰花。雪梅天天缠着晓君,在学校的角落里形影不离。后来一交流,才发现,原来晓君也看不惯Amy。晓君说:“她是什么玩意?把别人的爱全当游戏,想玩就玩,想丢就丢。尤其是魏思这个人,一点都不清醒。以为Amy喜欢他,其实人家是喜欢他围着而已。”
于是雪梅和晓君都想去“警告”魏思。
那天上晚自习前是个好机会。魏思一个人靠在楼道尽头的窗棂上,大概是在等Amy,手里拿握着一个小礼物。雪梅和晓君手牵手像行军的队伍一样走到魏思跟前。魏思被吓得有些害怕,连忙说:“你们俩想干什么?”
雪梅笑了笑,说:“魏思,我们是想告诉你,你别把心思放在她身上了。没用的,你只是个备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别浪费精力了。”
魏思愣住了,没想到这俩人说的竟然是这些话,他无力反驳,低下头,脸一阵一阵发烫。他知道雪梅说的是真的,他也常常骗自己也许Amy在试探自己。但这就像皇帝的新装,是自欺欺人。说不定很多人早就看他的笑话了。魏思看了一眼雪梅,无地自容地跑开了。
不过,事后,晓君有些后悔,如果这事传到Amy耳朵里,她会不会生气?
雪梅也觉得不妥,但她觉得爽,说,管他的。
于是她俩去学校小卖部买了两根冰激凌,庆祝这次的胜利。然后,提心吊胆地回到宿舍,静待事情的爆发。
可是,Amy却拎了一袋零食回来,笑嘻嘻地分给大家。雪梅心想,不知道又是哪个自愿上钩的男生献出的爱心。该不会是魏思吧?雪梅期待地看着Amy,希望她解释一下。
Amy把零食分到雪梅和晓君这时,更加眉开眼笑,还上前给了雪梅一个大大的拥抱,说:“谢谢你。要不然我都不知道如何跟魏思提分手。你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雪梅瞬间脸黑下来。
伍
自从和晓君好之后,雪梅像抱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整天抱着她的胳膊,上厕所、洗澡、上课、吃饭、逛街,雪梅都没有松开过,比一对如漆似胶的情侣还要亲密无间。可是后来,雪梅渐渐发现晓君有些躲着她。有一回下课,雪梅等她一起下学,去校外新开的一家饰品店买东西,晓君却让雪梅先走。雪梅不走,坚持等她。她无可奈何,假装在认真看书。等教室里就剩她们两人了,晓君就说:
“雪儿,我们以后还是少黏在一块吧。你知道么?大家都在传我们好上了,就像男的和女的好上了的那种‘好上’,话说得很难听。”
这倒让雪梅感到很意外,她从来不去关注这些。她只是想把有限的精力放在值得她关注的人身上。晓君说,有几个喜欢她的人因为听说她和雪梅‘好上’了,纷纷敬而远之。甚至有些人还旁敲侧击地问她两个女孩好上了是什么感受。雪梅听到这些话,气得肺都炸了,但她不敢发作出来,因为晓君才是那个受伤害最严重的人。
雪梅沉默了半晌,说:“好。以后我们不在一起了。”
雪梅向晓君道了别,独自走出校门。那天下午莱城的天有些阴寒,已经到了十月底。雪梅瑟缩着走进一家咖啡厅,点了一壶手冲咖啡,点燃随身带的蜡烛,躲在角落慢慢啜饮。忽然,有个人在她对面落了座,雪梅以为是晓君,急忙回头,一看,愣住了。不是晓君,而是魏思。
雪梅奇怪地看着魏思。魏思强装着笑:“你别这样看我嘛,好像在看什么怪物一样。”
雪梅收起凌厉的眼神,说:“你有事?”
“没什么事。我看你一个人在这里,就像过来跟你说说话。”
“你跟踪我?”
“额……我……说实话,你确实可以这么理解。”
雪梅更加疑惑。
魏思像憋着什么东西,又想豁出去地说:“你上次那些话打醒了我,我确实不该浪费精力。不过你肯定觉得奇怪,自从你打醒我之后,你的样子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这些天了,我总记起你。而且,更奇怪的是,好像我的世界杯打开了似的,到处都有你的影子。食堂、自习室、操场……”
雪梅大致能猜到魏思想说什么,她赶紧解释道:“你之前是眼里只有Amy。”
魏思却不搭理雪梅的话,说:“雪梅,我喜欢你。”
雪梅的脸瞬间烧得滚烫,没给魏思一个回答,就跑出了咖啡厅。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
咖啡厅里,那盏烛光还在跳动。
陆
雪梅不是不喜欢魏思,只是她不知道如何接受。她从来没有跟男生谈过恋爱,她不知道怎样谈,谈些什么内容。她好想去找晓君。晓君一定能给她出主意,告诉她谈恋爱注意哪些问题,仿佛晓君就是恋爱高手一样。可是,她们已经一个星期没说话了。虽然在一个宿舍,但晓君突然变得早出晚归,雪梅没有机会。
再有两三天就是冬至了,空气中飘浮着过节的味道。大家吵吵嚷嚷地想吃饺子。天越来越寒冷,雪梅把大衣领子翻起来,遮住脖子,走去教室。雪梅想晓君一定在某个教室里,肯定能找到。这一找,让雪梅惊掉了下巴,想不到学校的教室那么多。找了三四栋教学楼,都没有晓君。雪梅累得够呛,但她还是坚持走向那栋偏僻的教学楼。
雪梅从狭窄的楼梯走上去,却惊起一两对正在亲热的小恋人。他们尴尬地等着雪梅走过,他们面红耳赤的样子让雪梅想到了魏思,如果她和他恋爱,会不会也要这样面红耳赤?雪梅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栋楼很安静,楼梯通道昏暗,阳光从狭小的窗户落下来,显得更加暧昧不清。雪梅心想,这里果然是幽会的好去处。
这栋楼也没有晓君,雪梅找了个没人的教室坐下,她觉得无聊,教室不够亮,她点起蜡烛。蜡烛燃烧飘出的味道,让她瞬间安静下来。有人走进教室,是女生。雪梅和她对了一眼,女生脸上立即漾起微笑,很温暖。雪梅正等她离开,她却径直走过来,在雪梅旁边坐下。
“你是雪梅?”
雪梅猜不出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想干嘛,警惕地侧身看她。只见她掏出两只细长的香烟,递给雪梅一支。雪梅从没尝试过吸烟,不过那一刻,她一把抓住了烟,借着蜡烛的火,她们俩一口一口地抽起烟,防备之心也被一口一口吞掉。女生问雪梅在这里干什么,雪梅说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女生却妩媚地笑起来。雪梅不知这笑是何意,只顾着默默地猛吸烟。四周安安静静的,有点落寞的忧伤。
女生突然把手上的香烟摁灭,手搭在雪梅的发间,来回地摩挲,很温柔,很可人,抚摸得雪梅有些恍惚。突然间,她扳起雪梅的下巴,用力一亲。雪梅没料到她会来这套,吓得跳起来,踉踉跄跄地奔出教室。
在图书馆的拐角处,雪梅碰到了正要去借书的晓君,立即抱入她失声痛哭起来,很惨烈,仿佛所有的委屈都化作鼻涕泪水奔涌而出。
柒
看着眼前的蜡烛,雪梅很明白晓君的意思,十八岁是一个成人礼,没有蛋糕,却有蜡烛。就像生活,没有糖,却可以给你盐、辣椒、鱼腥草和一坛陈年的老醋。
明天,她们就要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