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我准备溜趟街。我穿好鞋子,因为我在家老穿拖鞋,一出门就要换鞋,穿个拖鞋上街很不习惯。
夜晚,路上很黑,没有多少灯光。只是隔着好远才有某些小店铺里泼出来的灯光。我在路上走,只是想着散步,让自己晚上有一个好睡眠。其实我睡的很晚,总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清洁地板、收拾鞋子、洗碗,还有在网上找些资料,这些都很花时间。每天,我似乎有做不完的事情,比上班还忙乎,虽说这些事情可做可不做,比如我会花一整天时间躺在沙发上,茶几上搁上吃的和饮料,然后就这么消磨一天,我不觉得这么慵懒是什么罪过,因为,你想,人总要过一过很不相同的一天。
有时候我一门心思地想用几天时间探讨一下人如何才能变得非常非常懒惰,持续几天不洗澡;几乎每天早中晚都泡方便面;禁止自己上街;白天黑夜都不开窗,关门闭户,就像忽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但像我这种有妻儿老小的人就显得非常麻烦,因为你不能给所有这些人带节奏,人家根本就不受带。所以我每次都只能做一些初步的试验,总之,难以成功。
我走过一个垃圾堆,一股臭气似乎等我很久了。我急忙走过那座小小的架在河涌上的桥向左拐进一条向南去的路。那里依旧黑咕隆咚的,略微有些灯光,但绝不是路灯,因为这儿是农村,不存在这么细心的市政设施。
有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在你脚下延伸,已经是够意思了。在我的右手边有几家店铺,有开门的,也有关门的,生意看上去都不大好,有一家做沙发床垫的,店主独自在那儿装着一个新床垫,有弹簧,有厚厚宽大的泡沫,灯光很弱,看不大清楚店主的表情,只瞧见店主光着个膀子在那儿工作,我一闪眼就过去了。我不会站在门口对他看上半个钟,我真没有那种兴趣,我也不做席梦思沙发床的生意,想考察一下自己的竞争对手的实力,这种小生意,如果我是做生意的,我不至于做这么小,只开一家大门口只有两门宽的店铺,里面灯光昏黄,自己赤身而上,就为了几个吃饭的钱。
我走了几步,算是了结了这一瞬间的观察,来到了一家小百货店的右边。这条路走去,离开这个店铺就是左右没有房舍的黑暗的路了。所以我留恋地看了一眼百货店,看见门楣上有广告上超大的字体写着的店名和广告:新益豐百货小糊涂仙酒,店名繁体,广告小字体。店里灯光还行,有两个门,中间一根柱子,一个门墙装了玻璃柜子,上面有香烟盒子,然后用桌子围了一个收银台,台上摆满了各种货物,一般是小吃的包装品,饮料箱里满是饮料罐里面只有两个满是食品的高高的货架子。
老板埋着头,双手抓着手机在那里玩游戏,店里没有顾客弄出响动他是连头也不抬一下。这种小店广泛分布在道路的两旁,有时就是在你居住的居民区里,它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开出来,多到泛滥的地步。而且它能开店到很晚,即使街上几乎没有人了,它也能静悄悄地灯光通明地开着,仿佛这不是一种小本生意,而是人间的一处驿站,它总在等候着什么,耐心十足的。
往前走就是一条真正暗夜的路。你能感受到大地在此处的阴沉。其实在黄昏的时光里,这里别有一种风景的意味。左边是菜地,右边也是,只是多了一条晦暗的河涌,河涌边上有一些低矮的简易住棚,河涌上架了几条竹木的小桥,有几户种菜的广西人在这儿租地谋生。
左边的菜地上还有一块香蕉林,青黄宽大的叶子看上去就像一群东汉的舞者,在广袤的舞台上表演,忽然就像兵马俑那般凝固在那儿,再也没有力气在风中摇摆作乐了。在那儿冷风不受阻碍地慢慢浸润而来,你会感到特别冷,几乎不由地加快了脚步,你会想到那些地里的凉气,在蔬菜地的低洼水沟里慢慢升腾的到半空,被清风这么一甩就漫过道路,四处蚕食热气的情景。
走过这段不宽的阴晦的道路,就又来到了一座拱桥那儿,依旧没有灯光,桥的两边有些矮矮的护栏,黑暗中几乎可以忽略。白天的时候,你看一看见河涌里有着油脂和金属气味的黑色的水在莫名地流动,方向不明,估计水里有很多暗流,交汇成你所看见的水流翻卷的形态。再往前走就是灯光更加壮阔的工业区的街道了。我不打算去那儿。仅仅走了几米,我右拐上了一座铁质平桥,大概有两米五宽,桥的扶手上靠这几个闲人在那儿聊天,一个人坐在扶手抽烟,光这个膀子,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仿佛在沉思命运。有几个站着的人在那儿说话,一些川言湖语,在粤乡流浪。
走过桥,我感觉身上有些发热,就把衣领敞开来,继续在显得光明些的巷子里走去。那些光是从巷子里那些做着小生意的店铺里或者直接就是出租屋里的门口放出来的灯光。一道一道,强度层次斑驳陆离。在巷子的深处,有些店铺里开着麻将铺子,里面围了很多人,说笑声很清晰。他们在工厂或者工地上做了一天的工作,就像活在这个世界上必须付出的代价,脑力和智力的付出,在他们出生之前,就已经按部就班地程序化了。
一些人活在办公室装潢华丽的室内,靠着计算好的勾心斗角的伎俩享受着丰裕的物质财富,一些人在烈日中垒着砖块,捣着砂浆,拼上体力谋生,或者在工厂里,机器的轰鸣中,整日里伏在流水线的工位上,消磨着生命里最珍贵的青春。其实我还可以联想更多,无穷无尽地就眼前的现实加以长篇累牍地加以叙述,就像叙述一种古老的怨气似的,或者对全世界那种不公平的生活现象的一种不满。但这种不满一点卵用也没有。一些人活着就是吃另一些人的,而一些人活着就是被另一些人吃。鲁迅说,中国历史书翻过来翻过去的看,就只有两个字:吃人。我觉得全世界的历史书也不过如此。当然现在是文明世界,任何吃也估计比以前要吃的文明一些,不至于,带血地一顿胡吃海喝。但你总能隐隐听见被吃者一些暗地里的尖叫,只是这尖叫也比较文明些罢了。
走过这一堆堆的麻将人群,我继续散步走着。这条巷子比较长,就跟我今晚的思路一样长,我看见很多老人,坐在门边,一副神情上画的样子,当我走过他们的时候,才看见他们的眼睛在转动。小孩子一个跟一个,追逐着跑动,大喊大叫,就像小点声,自己就会被周围世界忽略掉,从此变成聋哑人。两边的楼房都很新,显得非常年轻,粗粗的PVC水管就像楼房身体的血管裸露在外,直垂而下,这种装饰风格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美感。
但家家户户都是如此,白筋暴露,毫不害羞,于是觉得中国的建筑师除了在辉煌的大建筑上可以一展极其聪慧的才华之外,在民居这种小小的设计思想上,他们是不乏表露出那种不拘小节的粗鲁气息,野蛮个性的。人们常说,建筑是流动的音乐,当你看见这种PVC管——雨水管和排污管缠绕建筑身体,一定会感受到一种原始野兽风格的音乐,它粗粝的任性和毫无美感的张扬,正是一些没脑子的思想的底色,借着夜色,它群居而习惯于它未开化的质朴,而大白天,你就要惊讶于这些野蛮的粗鄙和野性的疯狂了。说不定这些玩意正日复一日沉淀在你的无意识中,做成那种日常生活的背地里的混乱不堪,而表面上,你可以泡上一壶功夫茶,穿上新牌子的汉服,双手合十,在烟雾缭绕的画屏前,靠着面前的檀木茶几,遐想悠然见南山的道统高妙之境。
我每天都散步,每天都想很多,自然每天看的想的都与今日有所不同。路随景转,思由境生,虽则思虑太多了无意思,我也懒得在电脑前神神叨叨地打它出来,心想也不值个屁,有何必要呢?但有时就忍不住敲打起来,就好像每个字都有个喉咙,喉咙发痒的时候,你就会想到咳嗽,这一咳嗽,变成了荧屏上的痰迹,写出来总是好的吧。我想,人要是不咳嗽,总会憋出病来的,那就不益于身体的健康,甚至会伤害身体的正常。就我乐天的性格而言,我是受不了那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