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鸟与鸢尾花·chapter4:黑夜,梦与孤独的源泉

  “荆棘,你看过玛丽莲梦露的《七年之痒》吗?”“没有。”

  其实荆棘鸟看过,他的姐姐以前总会拉着他和他的兄弟们一起看,不对,小妹和弟弟呢?荆棘鸟感到自己的心脏已经麻木,他已经淡忘了他关于家人的记忆,他作为一个活着的人存在的理由,复仇。小妹那时还很小,她早早地便睡下了,抱着她的兔子玩偶;弟弟在摇篮里,有时也会睁着一双灰色的眼睛,和母亲一样的灰色眼睛,对着偷偷溜进婴儿房的荆棘鸟咯咯笑;教父,不,不再是教父了,是养父。

  那天,一个男孩坐在小桥上,晃着腿,无聊地用鞋尖轻轻点着水面,在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是继续等待,还是捡起一块不错的石头,扔进湖里,鱼竿被猛地往湖底拽了拽,他高兴地握住了鱼竿,慢慢将鱼线往回收着,湖面下的鱼很倔强,拼命挣扎着,男孩没有意识到远处的花园里的洋楼中发生的事情,他将鱼从鱼钩上取下,虽然他错过了午饭的时间,但厨房里永远都为贪玩的孩子留着茶点,小妹会想要雏菊做的花环吗?和她的名字‘黛西’一样的小雏菊,姐姐维奥莱特会想要一大束紫罗兰吗?阿德里安和艾德温呢?去他们的吧!谁在乎?男孩撇撇嘴,收起了鱼竿,一霎那,鱼线收束得极快,乌云遮住了最后一束光,男孩被笼罩在阴影下,一切都像是命运缓缓走来的征兆,‘嗒嗒’的雨声像是命运的脚步声,男孩却浑然不知,他只是茫然地擦去落在鼻尖上的水珠,疑惑雨为何来得如此快,事实上宿命中的死亡来得比雨点更快。他兴高采烈地走在回家路上,厨房里的茶点还在吗?他想着,但愿贪嘴的艾德温已经吃饱了,但或许从此刻起,他顽皮的兄弟们不会再戏弄他,厨房里不会再有穿着碎花裙的母亲微笑。

  那天中午他回来晚了。

  小妹以前看见教父就会开始哭闹,教父总会无奈地笑笑,躲在墙角,教父的山羊胡在他蹲下伸手想抱小妹时,总会戳到小妹怀里的兔子玩偶的眼睛,就像两年之后,小妹在被割破喉咙的痛苦中,戳瞎了自己像洋娃娃一样好看的眼睛;姐姐被一个男人拖进了后院,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湖底,直到她带着死前的痛苦的表情浮在水面上,睡莲托起了她纤细的手指,那枚扎眼的订婚戒指将她泡得发白的手指勒住,她往日里柔顺的金发像被雨水弄湿的稻草一样,遮住了她肿胀的脸,她的爱人被吊死在了湖边的柳树上,他死后仍瞪着的眼睛看着他的爱人带着满身血迹沉入湖底,又浮上水面;父亲挣扎着想护住身下的母亲,却被枪托砸住了后脑,他再没有动静,曾经温柔的教导不复存在,母亲在被刀子插进后背前,还在拼命呼喊她心爱的孩子,“快跑,宝贝!”之后只剩下刀刺进血肉时发出的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声音……他的兄弟们呢?他们和他一样被家人丢下了吗?不,那天只有他回来晚了。会对他咯咯笑的弟弟被一双沾满血的手举起,抛下了露台,襁褓挂在了树枝上,小小的身体落在了喷泉草丛中,小小的身体在被抛下露台的瞬间就爆发了尖利的哭泣,直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肉体砸向地面的声音,哭声变小了,随着小小的身体逐渐冰冷,地面上的血液慢慢凝固,哭声便戛然而止;总爱对他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的哥哥和弟弟,哥哥奋力将母亲曾经最珍爱的花瓶砸向男人,碎片落在了身体已经冰冷的弟弟身上,“求你了,别管这些了,跑吧!快跑吧!”在子弹将相框打碎时,哥哥还在绝望地哀求着他逃跑,但倾倒的柜子,压住了哥哥企图拽住男人裤脚的手,哥哥的手指以一种古怪的方式扭曲着,直到变得僵硬。

  那天中午,他回来晚了,家人已不告而别。

  穿着碎花裙的母亲不用再忧虑她心爱的孩子的未来,她和博学温柔的丈夫都变成了依附于黑白照片的回忆,只剩一个曾经备受呵护的孩子拖着残躯独行在苍凉无垠的旷野上。

  “荆棘,你睡着了吗?”“没有,我在闭目养神,你太吵了。”荆棘鸟坐在木条箱上靠着墙壁,眉头紧皱着,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跳动,“想和我一起出去吗?”“不想。”“我要去拿我的行李,顺带买一些东西,我会带晚饭回来的。”“随你便,小姐。”荆棘鸟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后,就将凑到自己面前的鸢尾轻轻推开,“如果你还想拿到你的行李,你最好快点,等你看到你的衣服出现在旧货市场或者夜总会就尴尬了,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类衣服,那些小旅馆的老板干得出这种事。”“哦,谢谢提醒。还有,你晚饭想吃什么?”鸢尾撇撇嘴,拍掉了黑裙子上的尘灰,“随便。”荆棘鸟瞪着面前的女孩,她也瞪着一双灰眼睛,在视线交错之际,荆棘鸟移开了目光,她的眼睛大得出奇,“瞪我干什么?不怕眼睛掉下来?”“搭档,细看一下你还是挺帅的,可惜你长了张嘴。当然,不细看,你还是挺帅的……还有,你可以把枪放下吗?并且出于你的搭档均死于非命,你把我杀了,你还找得到搭档吗?”荆棘鸟陷入沉默,在权衡过利弊后,他压下了一枪崩了鸢尾的冲动想法,他收起了枪,“枪不错,哪弄的?”“你不应该更清楚怎么弄来‘工作用品’吗?小姐。”荆棘鸟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的微笑。他确实开始后悔答应让鸢尾住在他的房子里,他们不会还要躺在同一张床垫上吧?绝对不可能,今晚她睡浴缸。他这样想着,松了口气,当然,睡浴缸的永远不可能是鸢尾,毕竟荆棘鸟一直是个心软的杀手,这就是他转岗的原因。

  “好吧,七点见,搭档。如你所愿。“为什么一定是七点,荆棘?”“旧货市场七点关门。”“你怎么知道……”“别问了,我猜的。”

  鸢尾关上了门,荆棘鸟靠着墙角,努力从中寻求一丝童年的安全感,裂开的墙面是粗粝的,但这像是母亲鬓边的碎发扫过脖颈。她的怀抱是安全的,有肥皂的芬芳和日晒的温存,是雏鸟逃避世界之残酷的巢,比任何永存或覆灭于历史长河的城堡都要坚固,比任何记载或流传至人类记忆的歌谣还要亲切。没人能够伤害到你,没有人。她是他的来处,是他的归宿,是他生死间的思念,是他命运中的乡愁。他记忆中的母亲的灰色眼睛和不久前与自己的视线相对的灰色眼睛重合,“真他妈操蛋”,他在一个姑娘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这实在是太恶心了。

  荆棘鸟很想躺在他简陋的床上一睡不醒,他当作床头柜的木条箱子里有许多瓶安眠药,但他把箱子锁起来了,钥匙埋进了花盆里。他拉开了露台的门,他趴在生锈的栏杆上,风吹过他鬓边的头发,拂过他脸上如蔷薇花藤般蔓延的疤痕,他活着的代价,灭门惨案中唯一存活的子嗣,他是他们的家族的最后一人,实实在在的最后一人,至于他还在世间苦苦挣扎的原因,似乎没人清楚,但他认为这一切惨案背后的主谋需要一个继承人,呵,嚣张至极,捡来的狼崽子怎么可能养得熟,与生俱来的野性从不会让他们被驯服。

  荆棘鸟想起教父说过的话,不,已经是养父了,“一个被仇恨所笼罩的继承人是我最需要的,我会向所有人证明,卢西奥,德尔夏多家族的最后一人,将被我驯服。”卢西奥·德尔夏多,这个古怪的名字再一次从其他人口中听到,卢西奥·德尔夏多,德尔夏多家族的最后一人。在德尔夏多家族世代相传的故事中,第一位姓德尔夏多的人,是一位耶路撒冷的游医,游医本是在战乱中失去领土的贵族后代,他一路远行,直至抵达耶路撒冷,最终成为了耶路撒冷的游医,他既擅长行医,也擅长制毒,他将他的手艺传承给了他的后代,而在游医的故土,德尔是他曾经的贵族称呼,他的姓氏已成为禁忌,历史从不会为失败者心软,而夏多是他的耶路撒冷妻子的姓氏,意为‘幸福的人’,游医将他们的姓氏合在一起,变成了‘德尔夏多’。数年后,德尔夏多家族回归故土,游医坐在马背上,他已经苍老无比,临终前,他踏入了曾经的领土,他趴在马背上,气若游丝,“请记住,我的孩子们,德尔夏多家族的诅咒将世代相传,诅咒已融入了我们的后代的血液中,我们终将在孤独中与世长辞,直至最后一个德尔夏多,终生活在黑暗中,最终孤独死去。”直至最后一个德尔夏多,孤独死去。游医的警示的诅咒最终还是发生了,德尔夏多家族的最后一人,将在孤独中死去,终生活在黑暗下。或许父母自他出生起,就被宿命驱使,‘卢西奥’,‘光’,真是讽刺,光终究会长眠于黑暗,一生都在追求幸福却最终在孤独中与世长辞。

  荆棘鸟蜷缩在墙角,手臂环抱着膝盖,下颌抵在膝盖上,一个枪械和刀具都没能杀死的人,不,确切说来,他早就死在了童年的那场巨变里,和他的家人一起,而现在,他即将溺死在回忆中,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他无法保持镇静,他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来,烟身才露出半截,他已经用嘴叼出。打火机擦燃的幽蓝色火焰在他的脸上跳跃过一瞬,映照着他在黑暗中延伸的伤疤。他闭着眼,思绪当空,浑身都被烟草气息环绕。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似乎是从他的第一次任务开始。很不幸,他是首领的养子,他曾经的教父,同时也是他的仇家,他想要培养他,于是他的第一次任务,是和伯劳一起,伯劳必须保证,这束在黑暗中仍然灼热的光,被尘埃与鲜血埋没。他第一次,手上沾染鲜血,他吐了。他觉得首领在故意折磨他,他和伯劳杀了一大家子人,伯劳比当年的教父要仁慈得多,伯劳用荆棘鸟亲手调制的毒药,毒死了那一家人,最先倒下的是大女儿,然后是双胞胎儿子,接着是父亲,最后是身怀六甲的母亲,还有佣人,门房,保姆,厨师,管家,园丁……甚至是大女儿的小哈巴狗也倒在了双胞胎儿子的其中一个的脚边。伯劳挖下了一家五口的左眼球,他们的眼睛都是蓝色的。荆棘鸟已经记不清伯劳为何要这样做,应该是客户要求,那家的男主人原本是个收债组织的小头目,在大哥进去之后,贪了一大笔钱跑了,就此娶妻生子,金盆洗手,但他的仇家不是那么想的,他的仇家的左眼球是被他用银勺生生挖下的,所以,被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也比落在仇家手里好,荆棘鸟的毒药足以让他们的心脏瞬间麻痹,甚至来不及痛苦哀嚎。

  但那场面确实恶心,当时他扶着墙角吐了将近十五分钟,一是因为极端的恐惧,二是因为生理反应。伯劳一直在冷眼旁观,他倚在门框上,“放轻松,年轻人,路还长着呢。”伯劳点燃了一支香烟,“要来支吗?”“谢谢。”荆棘鸟接过了伯劳递来的香烟,伯劳帮他点燃了烟,“第一口会有点呛,再抽几次就好了,这和任务是同一个道理。”“谢谢,伯劳。”“不客气,我有个女儿,比你小将近五岁,她才十三岁,你刚成年吧?”“对。”“这成人礼确实挺糟心的。但这是首领所期望的,别告诉他你吐了,来吧,放一把火,把这一切都烧干净,算是和过去告别。”“你知道我的过去吗?”“不知道,但能进我们这种地方,还是首领一手栽培的,会是普通人吗?我今天杀了够多的人了,我不想再听你的悲情故事,但我想就算我乐意听,你也不想讲。”他们从车库拖出了几箱汽油,淋在了家具上,尸体上,甚至外面的草坪,都被淋上了汽油,最后划一根火柴(因为伯劳舍不得他的打火机,火柴还是荆棘鸟从女佣人口袋里翻出来的),一切都化为虚无。

  荆棘鸟一直将伯劳当作一个相当不错的导师,以前伯劳还在带他时,一次任务结束后,伯劳和他路过了一家咖啡馆,事实上,伯劳是刻意路过的,他想看看他的女儿,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小姑娘坐在窗边,厚厚的围巾挡住了她大半张脸,她正捧着一杯热可可,伯劳轻轻敲了敲玻璃,猛然惊觉的小姑娘抬头望向他们呢,一双灰色的眼睛撞进他的视线,小姑娘挥挥手,出于礼貌,荆棘鸟对她点了点头,记忆中的小姑娘的身影愈发清晰,那双灰色的眼睛越靠越近……

  “荆棘,你还活着吗?”“好着呢,不用您操心。还有你怎么进来的,我不记得我给过你钥匙。”

  鸢尾蹲在地板上,视线与荆棘鸟齐平,“呃,这个嘛,我会撬锁应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吧……别管了,快来帮我搬东西,我搬不动。”荆棘鸟觉得自己头更疼了,她不会抬了张沙发回来吧?他这样想着,但他还是跟在鸢尾身后,一个大行李箱差点绊倒他,鸢尾抱着一个,呃,一个烤面包机。“你,是认真的吗?我只是放你出去5个小时,你就搞了个烤面包机———你还买了个烤箱?!”“事实上,还有个平底锅……”鸢尾缩在门后,“你还买了些什么?”“嗯……也就还有个花瓶,折叠桌……”“这又是个什么玩意儿!一只猫?”“这不是我买的哈,它自己跟回来的。”

  荆棘鸟觉得头疼,鸢尾弄来的东西很快就堆满了他干净的厨房,折叠桌摆在了客厅,鸢尾铺上了桌布,黑白方格子的样式,“往好处想,我们可以在桌布上下棋哎。”鸢尾心虚地戳了戳桌布鼓起来的一处地方。荆棘鸟瞪了她一眼,“还愣着干什么,把你的花瓶摆上来吧!顺带一提,瓶颈有条裂缝,而且太细了,根本插不了多少花。”“但这个花纹真的很好看———我是说,真的很便宜!”鸢尾算是摸清了她的暴脾气搭档的雷点,她冲进厨房,“我去加热晚饭!你和猫慢慢聊!”

  荆棘鸟坐在木条箱子上,和猫面面相觑,“你真的是自己跟来的吗?”这只黑白相间的奶牛猫,趴在折叠桌上,慵懒地舔着后背,只是斜了他一眼。折叠桌上的花瓶是典型的法式花瓶,年代绝对相当久远,它是陶瓷做的,花瓶上画着一只刺鸟,也是荆棘鸟,他衔着一朵紫色鸢尾花。

  猫突然跳到了荆棘鸟的大腿上,它蹭了蹭荆棘鸟的手心,发出了舒服的咕噜声,荆棘鸟轻轻抚过它的背脊,鸢尾端出了一盘黑乎乎的东西,“这什么?”“呃,牛排与黑胡椒奶油鸡肉意面的混合物。”她把盘子放在了餐桌上,猫叫了一声,从荆棘鸟的大腿上跳下,优雅地落在地板上,拱了拱鸢尾刚才放的猫咪饭碗(她居然还给它买了餐具),鸢尾翻箱倒柜也只找出了一小盒快过期的牛奶和一根火腿肠,她把这些喂给了猫。“提醒一句,大部分猫都乳糖不耐受。如果你想留它的话,最后明天去给它买猫粮。”“真的可以?谢谢,荆棘!”鸢尾在听见可以留下猫时,眼睛就亮了,“所以,该叫它什么?”“你捡的,你取。”“大花怎样?”“谁家好猫叫大花——算了,你怎么高兴就怎么样,我管不了。”“谢谢你~荆棘!”“这听起来像是猫,呃,大花的咕噜声。”“好吧,吃饭吧,让牛排把我的嘴堵住的确是个好主意。”

  荆棘鸟盯着桌子上黑乎乎的一盘东西,他试探性地叉了一块,“虽然卖相不太好,但还是蛮好吃的,鬼知道我是怎么把牛排和意面混一起的,兴许是我跑太快了。”荆棘鸟突然觉得鸢尾搞回来一堆厨具是个正确的做法,但他真心不指望鸢尾会做饭,反正他会做,“所以,今晚,你怎么睡?”该死的,他在说什么?这实在听起来不像是个杀手,更像是个青春期男孩的暗恋对象住在他家时,男孩耳尖泛红地询问着。其实,如果荆棘鸟面前有一面镜子,他会发现他泛红的耳尖。当然,他可以感知到自己的脸在发烫。“话说回来,你家好像只有一张床垫。”鸢尾眨眨眼,“所以——”“我去睡浴缸。”“呃,好吧,谢谢,我去帮你铺……”鸢尾顿住了,“浴缸。”

  鸢尾端走了盘子,荆棘鸟思索着,他是不是该去洗盘子,不对,这是他的房子,他今晚还睡浴缸,综上所述,这盘子这辈子都是不可能刷的。“围裙在哪儿?”鸢尾从厨房的推拉门后探出头,胡乱盘着的头发随着她身体的摆动一晃一晃的,其实仔细看,会发现是法式盘发,只是那如同一汪深邃的夜色,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溺其中的黑发的拥有者并不擅长打理它。“你觉得我这儿会有围裙吗?”荆棘鸟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你要围裙干嘛?”“搭档,在你为数不多说话的时候,废话占了至少百分之六十。”“盘子我去刷,你哪凉快哪歇着去(Take a hike.)。”“悉听尊便,搭档。”

  荆棘鸟一边将洗洁精挤在海绵上,心里一边骂骂咧咧的,‘就你会阴阳怪气,住我家还抢我床居然还让我刷碗,不怕半夜我一枪崩了你……’荆棘鸟有些坏心眼地想着,但这提醒了他,尽管鸢尾在同行中偏向于喜欢一击致命的一类,她似乎不太喜欢折磨她的目标,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株柔弱纤细的水中草也会缠住溺水者的脚踝,将他们困在无尽黑暗中,直至失去生机。

  鸢尾坐在木地板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嘿,荆棘,还记得‘小玛丽莲’吗?我买了本玛丽莲·梦露的自传。”荆棘鸟甩掉手上的水渍,又随之沉默了,哪个杀手会特意记今天的目标,为了这个还买了本书,“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但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小姐?”“你问吧。”“哪个杀手会因为今天的目标是玛丽莲·梦露的模仿者而买她的自传?”“我啊,她的书写得真好,我好像看见了我糟糕的童年,确切来说,另一个我,不过她是女星,我是杀手。”鸢尾指了指书页,‘拯救纯白色钢琴’,玛丽莲的童年,在寄宿家庭和孤儿院辗转度过的童年。她也被她的母亲抛弃过吗?鸢尾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她和他都死了,我妈妈和我父亲。”“我也一样。”这间屋子罕见地没有说话声,只有无尽的沉默。“我妈妈在我四岁时就去世了,产后子痫。她本来是巴黎最美的走索女,在她遇见我父亲前有无数男人为她着迷,流浪诗人,作家,还有街头画家,最有趣的是一位美国富商,他带着他的太太来看表演,但休息时他拿着他太太的一只耳环向她求爱……但她嫁给了我父亲,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报记者。这个小报记者占据了她的心,她想要一个家,于是他们结婚了,她本来可以当演员的。”“爱情真有趣,作为这样一个虚体却能操纵实体的命运,哪怕它的形态从来不是恒定的。”“我不明白,情爱这种对我们这类人来说既不能称斤卖,又不能随心买的东西,究竟有何作用?”“哪类人?”“活在阴影下,一辈子靠吸食同类血肉生存的蝼蚁,不就是我们吗?干我们这行的,哪个不是手染鲜血的?”伯劳也说过这话,记忆中伯劳有些模糊的面部轮廓逐渐与鸢尾重合,但荆棘鸟还是摇摇头,伯劳可不像是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英雄,顶多算是个英雄主义的倒霉杀手(伯劳在九年前暗杀一个放债团伙的头目时,不仅失败还惹怒了这个有黑帮背景且睚眦必报的王八蛋,被扔进了绞肉机里,连带他的搭档布谷鸟,布谷鸟的命运为什么总是悲剧收场?因为他们天生就是不祥的悲鸟吗?)

  “我也不知道,但我们现在有个比思考爱情的价值更好的事情做。”“什么事?永远长眠吗?”“通俗讲,是睡觉。”“也对,反正这和永远长眠的区别仅仅在于时间。”“晚安,鸢尾。”“晚安,搭档,对了,你真打算去睡浴缸吗?”“不然我睡哪?今晚很冷,打地铺不太现实,我也不可能和一个姑娘睡在一起。”“好吧,那么,晚安,荆棘,好梦。”“好梦。”荆棘鸟想起他的母亲以前常说的话,很长时间没人对他说过好梦之类的话了。

  “啊嚏!”荆棘鸟裹着毯子,坐在浴缸边缘,有些后悔当初没有为这个简陋的房子装壁炉,“不会在她找到房子前,我都只能睡浴缸?你觉得呢?”大花趴在他脚边,他觉得他疯了,他在对只猫说话,鬼知道鸢尾会不会是他的臆想,干这行干久了还真挺容易精神失常的,格查尔和欧石楠不就这么疯的吗?欧石楠墓前的洋桔梗已不知轮回多少次了,格查尔恐怕也已经和他的洋桔梗长眠于土下,自从组织把他扔进精神病院之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哪怕是消息最灵通的夜莺也不知道。明天他需要向夜莺打听一些事,关于鸢尾的身份,他总觉得鸢尾和伯劳之间必定有些联系,但愿不是他猜想的那样,如果鸢尾是伯劳的女儿,那么这就很难办了,首领忌惮的养子与组织杀手的女儿?他可不想被扔进绞肉机里,绞成碎肉被喂狗,和伯劳一个下场,那个放债团伙的头目现在可活得好好的。

  荆棘鸟打开了卫生间的门,赤脚穿过客厅,趴在栏杆上,如白天一样想点一支烟,打火机需要加煤油了,他需要火柴,但火柴在他的卧室里,鸢尾在里面睡觉,借助星光,他勉强辨认出指针所指的方向,“一点二十七?已经过十二点了?”他有些困惑,他最近的状态实在糟糕,他对于时间的流逝不再敏感,甚至相当迟钝。他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吃痛的声音,“嘶——”“你出来干嘛?鸢尾?”鸢尾一边揉着膝盖,一边单脚跳向他,为什么他有种想把鸢尾踹飞的冲动,“靠,我撞到折叠桌了。”“回答我的问题。”“出来透气,你呢?”“抽烟顺带发下呆,有火吗?”实话实说,这个问题纯粹是个废话,她怎么可能会抽烟?“啪嗒”一声,一束火光亮起,鸢尾凑近,他低头将烟对准跳动的火苗,烟雾飘向空中,他的鼻尖蹭到了鸢尾的发丝,鸢尾不算矮,但和他比起来还是差一大截,哦,她踮起了脚尖。

  又是一束火光亮起,鸢尾的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支烟,她慵懒地趴在栏杆上,身上裹的披肩松松垮垮的,披肩上的流苏挂在了铁杆上。

  “你抽烟?”“嗯哼。”

  “少抽点,对身体不好。”“哦。”

  简短的对话结束后,荆棘鸟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真冷。”鸢尾裹紧了披肩,长发堆在脖颈处,“这是风口,不冷才怪。”荆棘鸟嘴上一边说着嫌弃的话,一边将毯子扔给了鸢尾,“我去拿外套。”“谢谢。”荆棘鸟转身走进了卧室,他从一个大木条箱子里翻出了两件外衣,“给。”“谢啦,搭档。”鸢尾将毯子还给他,穿上了他的防风外套,荆棘鸟也穿上了一件防风外套。“外套还挺保暖的。”“嗯,我做任务时经常穿。”“呃,挺好的。”鸢尾扯出了一个尴尬且僵硬的笑容,她还下意识地看了眼衣摆,荆棘鸟被她逗笑了,“你太低估我们清道夫了,清理痕迹可是我们的专业。”“所以……”“别想太多了,小姐,你穿的是我刚买的,我都没穿过。”“哦……”鸢尾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别想工作的事了,想多了容易精神崩溃。”“荆棘,你在组织工作多少年了?”“十八岁我开始做杀手,过了五年就转岗做了清道夫,我现在做清道夫也差不多五年了。”“我大概是十七岁,我需要钱和一些帮助,而组织碰巧选择了我。我考上了索邦大学,甚至获得了助学金,但我需要想办法摆脱我的养父母。我的童年和玛丽莲·梦露其实挺像的,自从我妈妈去世之后,我父亲就不再多管我们。”“抱歉,你刚说的,‘我们’?”“我有个弟弟,我父亲坚定地认为他是个不祥的孩子,毕竟妈妈死于了产后子痫,所以连他的名字都是我取的。”“他还……”“我不知道,十年前,父亲说他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需要外出许多天,我本以为和往常一样,过几天他就会回来。我带着我弟弟靠他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钱度过了一个星期,我还以为他终于想通了,抛下前妻留下的累赘跑路了,结果他死了,还死得相当惨,他的同事告诉我,他掉进了绞肉机里,我试图问过,一个小报记者是怎么掉进绞肉机里的,但他们说,我再多问一句,他们就拔了我的舌头,我如他们所愿般装了几天哑巴,他们在我家翻出了一些东西之后,就让社区工作人员把我们带去了儿童之家,也就是孤儿院。”“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话,现在我已经是一具白骨或者更糟。”“……所以,你弟弟失踪了吗?抱歉……”“没有,他们问过我们,我们当中的一个必须和他们一起走,我的弟弟那时大概13岁吧,他确实是个脾气很奇怪的孩子,他恨我们的父亲很正常,他对母亲的一切的冷漠我也可以勉强理解,我的父亲将他对母亲的爱转移成对我的弟弟的恨,他厌恶他的一切,他唯一亲近或是说在乎的人只有我,他希望我活下去,我也希望他活着,但他在夜里和他们一起离开了,现在想来,他们,是组织的人。”“‘伊甸园’?”“组织为他们的‘孩子’创造的摇篮,毒蛇是‘孩子’的乳母,善恶果是‘孩子’吸食的乳汁,对吗?”

  风撩起了鸢尾的长发,烟烧到了指尖,她却浑然不知,她只是望着远方出神,“你说,从‘伊甸园’长大的孩子,有几分活下来的可能?”荆棘鸟无法回答,组织的‘伊甸园’,似乎很少有孩子会活到组织将他们当作职业杀手的一天,白鸦只是个例。荆棘鸟感到毛骨悚然,他见过白鸦,白鸦曾提起过,他以前有“家人”这类生物,不过,能凭一己之力把组织杀了个对穿的人的姐姐,他不认为这可能会是鸢尾,也不希望是。

  “凌晨三点了,明天要去组织报道,晚安,荆棘。”鸢尾在栏杆上碾灭烟头,“对了,你有安眠药一类的东西吗?你是对的,我的安眠药被那个小旅馆的老板或服务生偷了。”“你会撬锁吗?”“会,不然我怎么进来的。”“床垫左边的木条箱子,把书挪开之后,下面有几瓶,最多吃两片。”“谢谢——你到底有多少安眠药,这可不算几瓶!”一声清脆的‘咔哒’声,鸢尾拔出了发卡,她趴在床垫上,探身摸着药瓶,“你精神压力很大吗?”“干我们这行,有点压力难道不是很正常?”荆棘鸟耸耸肩,看着鸢尾吞下了小药片,他坐在墙角靠着墙,疲惫地闭眼休息着,鸢尾之后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

  “你是有多累,靠着墙都能睡着,你想睡这就睡这吧,反正这是你的屋子。”鸢尾关掉了床头柜,或者说,又一个木条箱子上的老式台灯。

  “晚安,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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