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妈妈。”
“早啊,甜心。你还没出门啊?”
罗西顶着一头乱发,她听见动静就走了出来,伊丽丝觉得就算罗西顶着个鸡窝头,穿着件松垮垮的居家服,也还是挺好看的。
“对了,甜心,你是打算走路去吗?”
“嗯。我下午两点再回来。”
“糟了!前天劳伦斯说过他今天带你出去玩!”
罗西猛地一拍脑门,拿起放在床上的手机,翻找着聊天记录。“啊哦,他八点到,现在是……8点15,不,16。!”
一阵门铃声应景地响起,伊丽丝从猫眼里看见了劳伦斯。她打开了门。
“早安,劳伦斯叔叔。”“早啊,小鸢尾。你妈呢?她是不是扭头就忘了我要带你出去的事?”
虽然这是个疑问句,但劳伦斯用的是陈述句语气。
劳伦斯笑了起来,好看的狐狸眼微眯,眼睛弯弯的,左眼尾的泪痣把他衬得更好看了。罗西尴尬地干笑着,对上劳伦斯的眼神还心虚地向后退,“那啥,你俩好好玩,我回去补个觉哈……”罗西慢慢摸上了卧室门的门把手,“去睡吧,罗西,昨天小鸢尾生日我和克劳德都没来,今天总得把礼物补上吧。走吧,小鸢尾,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买,反正是你舅舅出钱。”
劳伦斯牵住伊丽丝的手,走出了公寓大门。劳伦斯看起来可不太像是会去图书馆的人,伊丽丝一边走一边想,还有克劳德,铁公鸡拔毛了?虽然克劳德是罗西的亲弟弟,但他们真的不太像。克劳德一头红发,桀骜不驯,而罗西一头黑发,显得有些柔弱,他们唯一相像的点就是神经大条,但是克劳德只是表面,实际他不仅小心眼还心眼子多。劳伦斯是罗西以前的同事,也是她的朋友,肯定也认识伊丽丝的父亲,但伊丽丝从不向他问她父亲的事,毕竟劳伦斯这人已经把工于心计写在了脸上(所以,罗西是怎么和这两个加在一起八百个心眼子的人混熟的)。
“小鸢尾,我们今天去哪儿?你说了算。”在伊丽丝经历了一场大脑风暴之后,关于罗西为什么会和他们混熟的问题,得出了一个结论:八百个心眼子的人总是需要负八百个心眼子的人的陪伴,(没错,罗西负八百个心眼子,她现在都没发现她的宠物鱼“波波”已经死了,现在的“波波”是伊丽丝换的第四条鱼,罗西说过,她在遇见伊丽丝父亲之后,就开始养“波波”,伊丽丝敢笃定,她父亲也这么干过)“想什么呢?小鸢尾?”劳伦斯打了一个响指,把伊丽丝从大脑风暴中拉回来。
“我们已经从你家公寓门口经过四次了,你想好去哪儿了吗?嗯?小鸢尾?”“我想去小丘广场喂鸽子。”
“喂鸽子?那好吧,我们去蒙马特高地吧,去十八区走哪边来着?劳伦斯露出了一丝失望又很快转变为茫然,瞧瞧,狐狸尾巴尖都露出一点了,去公园喂鸽子怎么从克劳德那里捞油水呢?(劳伦斯总喜欢将克劳德手指缝漏出的子儿收入囊中,只是为了消遣,克劳德也乐得配合,这俩人就这样维持了一种奇怪的和谐)“坐出租吧。”
罗西以前的“家”就在十八区,浪漫的蒙马特高地,罗西永远无法释怀的噩梦。罗西的养父母一直住在那里,他们有一个儿子,还有个很多年前就自杀的女儿,他们当初领养罗西的理由据说是,罗西和他们死去的女儿很像。但后来罗西告诉我,他们死去的女儿是个金发的圆脸姑娘,矮矮胖胖的,很爱笑,罗西当时瘦得不行,她其实不算高,但她瘦得挺像竹竿,而且罗西一头黑发,几乎不笑,自从她来到儿童之家。不,他们不是最初的收养家庭,罗西最初的养父母生了一堆孩子,一对双胞胎男孩,一对龙凤胎,三个女儿,他们需要一个带孩子和干活的人,罗西的养父意外死亡后,罗西的养母把孩子送给了亲戚,只留下已经可以赚钱的大女儿,罗西就这样被抛弃了,第二对养父母想要政府补助金,他们搬家时就再一次抛弃了罗西,最后才是十八区的欧文一家。
伊丽丝的外公外婆其实留了一套公寓给罗西,伊丽丝的外公不喜欢克劳德,因为外婆死于了产后子痫。罗西在考上索邦大学之后就离开了养父母家,她申请了助学金,她即将迎来她的新生。但在她离开的前夜,出现了一些状况,按罗西的话来说,“我踩着我残缺的肉体,离开了沼泽之地。”后来罗西怀孕了,她回到了法国,本来她住在她父母的旧公寓,但公寓在十八区,罗西觉得那里太危险,就卖掉了旧公寓,加上她的积蓄和伊丽丝父亲的遗产,在第五区定居了。
“劳伦斯,你比我爸爸更早认识罗西吗?”伊丽丝眨了眨眼睛,劳伦斯低头看了看伊丽丝,“你在套我话吗?小鸢尾,我喜欢罗西,但不是爱情上的喜欢,我只是很欣赏她。”罗西的前男友也是这么说的,呸,狐狸眼睛的人果然都很会骗人。“罗西为什么叫你夜莺?你明明更像只狐狸。”“喂喂,这个就别拿出来说啦,乖乖闭嘴,别再语出惊人了。”“那我爸爸又为什么喜欢罗西?”“因为她值得所有人的爱,你又何必纠结于最爱她的人身上?喂鸽子的时候我再给你讲。”
劳伦斯牵着伊丽丝,付了账,管司机要了发票。“真他妈贵。”劳伦斯小声嘀咕着,他一直以为伊丽丝不懂意大利语。伊丽丝仰天盯着他的眼睛,她一定会找到一个非常合适的时机,告诉劳伦斯这一切。
劳伦斯带着伊丽丝,经过了圣心教堂,红磨坊,在路过红磨坊时,劳伦斯的耳尖露出了不可察觉的一抹红晕,他想起了电影吗?还是他的生活?
在路过卖可丽饼的摊子时,伊丽丝拽住了劳伦斯,劳伦斯以为她想要吃可丽饼,实际上伊丽丝是在看远处的一位女画家,她的侧影。她大约五十岁出头的年龄,白衬衣、小西装,一顶巴拿马草帽,身材纤细优雅,五官无可挑剔,标准的巴黎美人。不过她的画实在不算好,不过伊丽丝发现了一幅还算不错的画,一个年轻的男人的侧影,他抱着一束鸢尾花,在光前,他的脸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他像是在嗅鸢尾花一样,他低垂着头,紧闭着眼,黑白为主的油画将他的惆怅抑或是悲伤娓娓道来。伊丽丝觉得这个男人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像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宿命,她向着女画家走去。
劳伦斯买了一块可丽饼,这次他没要票据。他回头却发现伊丽丝正站在女画家的画摊前。“嘿,小鸢尾,看什么呢?”劳伦斯拿着可丽饼,他本以为伊丽丝在看玻璃橱窗后的长筒丝袜,那些丝袜实在是太美了,全是花色的:有孔雀蓝底上的黄色雏菊花,有灰色波涛中的卷发美女和骷髅头,有深蓝色星空中的红花和枯树枝,有黑底上的一串串五线谱和音符,还有各种斑斓的几何图形……
当女画家微笑着询问,“嗨,小帅哥,要买画吗?”劳伦斯才发现自己脚边的画,“什么画——这模特看起来真眼熟……”“你说这个?”“这是你画的吗?”伊丽丝从劳伦斯身后窜出来,“哦,当然,你好啊,小姑娘,我刚才没发现你,你的眼睛真好看。你的灰绿色眼睛和我这幅画里的男人的简直一模一样!”“所以你认识他吗?小姐?”“不认识,我在伦敦街头偶遇的路人,他站在路灯下,还抱着束鸢尾花,我觉得这会是幅不错的画,就画下来啦。”“哦,这样啊,谢谢。我想买这幅画,画着紫色鸢尾花和荆棘鸟的那幅。”“那是刺鸟,劳伦斯。”“我知道。”
“算了算了,可丽饼和纪念画我还是买得起,走吧,去长椅上坐着吧,——嘿,小伙子,别太着急!”劳伦斯伸手驱赶了企图钻向可丽饼的鸽子。
他们坐在长椅上,劳伦斯不喜欢吃巧克力,伊丽丝撕下了一小块,丢进了鸽群。“劳伦斯,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好吧,小鸢尾,你为什么就这么好奇一个从未出现在你的生活中的人……罗西以前是在巴黎分部工作,因为总部发生了一些小事情,很缺人手,她就去了伦敦总部,你爸爸当时的搭档意外去世,她就接替了他的位置,他们合作,罗西负责‘前菜’,你爸爸负责‘餐后甜点’,你懂的,这是比喻。一来二去,他们就看对眼了,很快他们有了你,但罗西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一场火灾将总部烧了个精光,死了很多人,那天罗西不在,你爸爸在汇报工作,当火烧到办公室时,他们已经无法离开了。”
“那你的眼睛也是火灾造成的吗?”“你说这个吗?”劳伦斯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右眼球,发出了沉闷的叩击声,是义眼。“不是,是一次失误。”“劳伦斯,你当时,很疼吗?”“当然痛,就是这件事,这是我这辈子永远还不清的债,欠克劳德的,还是别说了,小孩子还是不该听这个。”“好吧,我不听……我不明白,劳伦斯,为什么每一个在我出生前就认识罗西的人都像是在刻意隐瞒他们的过去?”“时机未到,亲爱的。等你可以接受这一切之后,罗西和我,还有克劳德,会告诉你的。”
伊丽丝把手里最后一小块可丽饼塞进劳伦斯嘴里,劳伦斯还没来得及阻止伊丽丝便咽下了可丽饼,“味道不错,但是太甜了。”劳伦斯给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想在看完日落后去爱墙看看吗?”“劳伦斯,落日只剩余光了。”
“好吧,去爱墙看看,然后去买束花。”劳伦斯耸耸肩,顺手擦去了伊丽丝脸上的残渣。“你认识那个画上的男人吗?”“他和我认识的人长得很像,但他早就去世了。”“是我爸爸吗?”“小鸢尾,别提你爸爸了,我耳朵快听出茧了。”“哦。”
爱墙上用接近三百种语言写着“我爱你”,有一个关于爱墙的传闻是,许多情侣参观过爱墙的情侣,都会在树叶上用自己家乡的语言写下一段缠绵的情话,在末尾签下两人的名字缩写,然后将树叶塞进墙缝,这段感情会永远存在。
劳伦斯在花店里买下了一束鸢尾花,实话实说,这家花店的生意好到爆,几乎所有玫瑰都被买走了,只剩下紫色鸢尾花,哪对情侣会买这个?紫色鸢尾花的花语是绝望的爱,爱墙的游客几乎都是热恋中的情侣。劳伦斯摘下了一片叶子,在上面涂涂写写,“完工。”他将叶子递给了伊丽丝,伊丽丝知道他写的是意大利语,‘克劳德·奈特利,C&L‘
“知道吗?小鸢尾,有时爱人的名字,也是很动人的情话。”“哦。”
劳伦斯抱着那一大束鸢尾花,牵着伊丽丝,漫步在夕阳下。
那片本应待在墙缝里的叶片,却从墙缝中掉出,落在了枯叶堆中,真是绝望的爱啊。
伊丽丝紧盯着落进枯叶堆里的叶片,一阵风吹过,它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