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儿,窗外的树叶怕是落光了吧?”
梧桐摸索着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许是新添的,还有些温热。
“姑娘,今年似乎比往年冷得要早一些,所以这树叶啊,早就没了呢。”
说着她看着外面粗壮的树干出了神,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梧桐小小的喝了一口水,其实她并不渴,只是觉得这样有安全感,也许,也可能只是贪杯子里那点余温。
梧桐没再出声,梨儿回过身就只看到她静默坐着的样子,手里握紧的杯子里还剩有一点儿茶水,泛着粼光。
“梨儿,你去忙吧,不用顾着我了。”
梧桐朝着梨儿的方向略微抬了抬头,梨儿分明看到了她眼里隐藏的一些失落,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应了一声而后退了出去。
梧桐,是洛阳大户人家的千金,其父虽为商贾,却犹爱好诗书,只因当初为官清廉赚不到钱,又不肯与他人同流合污,心生郁结之下辞官便做起了买卖,也不知道是真有经商之道,还是上苍庇佑,没过几年竟然赚了个锅满瓢满。只是家中妻子一直无所出,直到若干年后,才得一女,自此他对该女视如珍宝,亦为她取名梧桐,寓意为能引凤而来,也算对得起先祖之姓。
梧桐小的时候很聪慧,很多跟洛家有生意往来的人都夸她不输男儿,因此洛老爷异常得意,愈发觉得脸上有光,甚至千里迢迢的请了个算命先生回来,替她看八字。
那一年她十岁,人刚走到算命先生面前,就听着那个胡子打颤的老先生嘴里念念有词,那时候她还小,很多话她听不懂,只记得爹爹一脸笑意的送先生离开,临出门时的一句话,却是要给她许个人家,这个意思她自然是明白的,顿时心里不快,趁着奶娘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跟在算命先生背后,想要在他没有离开洛阳大街的时候捉弄捉弄他。可就在要动手的时候,被人一把拉住了,回头一看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长的倒不出众,至少比她差点,个子却是挺高,待她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时,算命先生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了。
“你是谁,胆敢对我无理,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梧桐气呼呼的说着,把刚才对算命先生的怒气都撒在了他身上,要知道功亏一篑是一件多么令人气愤的事。
“你一个小姑娘,长的挺好看的,怎么不做点好事,偷偷摸摸跟着那个瞎子老先生,你想要做什么?”
少年仔细的说着,有些像闲暇时她爹爹跟她说的衙门里抓犯人的衙役,梧桐哼了一声没有搭理,那个男孩子也不生气,只是再盯着她的眼睛看。
“你的眼睛真好看。”
梧桐听到这句话,又哼了一声,然后很快的就跑走了,虽然一直被人夸,但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少年夸,而且是不认识的陌生少年夸,她有些羞涩。
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她的爹娘还在厅堂里说着什么,见她跑得满头大汗回来,替她擦了擦汗。看她娘亲的样子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的,却被拦住了。
“梧桐,刚刚诸葛先生说你以后必定能成一番大事的,所以从现在起,你要多读书,还要跟爹爹学做生意,知道吗?”
梧桐认真的冲他们点了点头,她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却不知道她的爹娘瞒着她,在没过多久就偷偷给她订了一桩婚事,对方连婚书都准备好了,甚至还交换了信物。只可惜姻缘天定,再多的算计,都难以逃脱。
不过那个时候梧桐开始央着她爹爹,让她出门去自家的米铺布庄去看看,起初并没有同意,后来几年才得了许可,不过为了不过分招摇,她每次出门都需要穿上男装。只是再出去的每一次,她都没有遇到当年拦着她的少年,她甚至将周围几条街都转遍了,始终没有,仿佛那就是一场梦,那个少年就是她梦里的一个幻影。
“梧桐,今天是你十八岁生辰,爹爹在云外楼安排了晚宴,届时楼家父子也会前来,到时候你们好好聊聊知道吗?”
梧桐疑惑的看着她的爹爹,往年生辰都是在家过的,虽然她们家有钱,但是相比之下,也算简朴。
“爹爹,你发财了吗?”
面对女儿这样的问话,洛老爷这才把订亲的事说了出来,梧桐惊得嘴巴都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了,难怪以前她总能在自家见到那个楼云,也难怪他不讨自己喜欢。可是没有办法拒绝,最后还是跟着去了,不过从她再见到那个楼云起,心底的厌恶更甚了。
梧桐安静的坐在一边,看着酒桌上的推杯换盏,她简直不能想象自己的余生竟然就这么被定下来了,那一刻,她心里是想念那个少年的,最初她以为自己只是气不过,后来发现是忘不掉,从他认真说话的样子,到他在她脑海里慢慢长大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寻找他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不是之一。即便她知道一切只是自己的执念,但放不下就是放不下,就好比明知苦海无边,仍要往前。
“梧桐,别光坐着呀,来,吃菜,多吃点,你看你,真的太瘦了。”
人家说彩袖殷勤捧玉盅,这里大概是反过来了吧,梧桐没有动,楼云笑得有些尴尬。
“梧桐大概是有些累了吧,楼云啊,你先送她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楼老爷是个精明人,既给儿子找了台阶下,也给俩人创造了机会。洛老爷也知道自己闺女的脾性,乐得他们主动点儿。于是,这边两个半老的老头还在喝酒,那边一对年轻人在回家的路上。
“梧桐,你是不是有些冷?”
听到楼云的话,梧桐觉得自己有些头疼,她都面无表情了,难道还不能说明自己对他没有丝毫意思吗,非要说得那般清楚?
“楼公子,我觉得您还是称呼我为洛小姐会比较好,毕竟我并未曾想嫁于您。”
话音落地,楼云局促在原地,倒是梧桐顾自往前走去,可是没过多久,后面的人留又追了上来,信誓旦旦的说,一定要娶她为妻。梧桐没再搭理他,两个人静默了一路。
第二天早晨,梧桐照例去巡视商铺,路上遇见几个壮汉撕扯着一个女子,问了旁边看热闹的人才知道,又是一出悲剧,不忍之下她替那个女子的父亲还了赌债,又给了他些许银子,买断了女子的下半生。原本是想让她自行离去的,无奈那个女子死活不肯,梧桐想着年纪不相上下,便让她留了下来做个伴儿,并取名梨儿。
此后三个月,梧桐每日忙于打理生意,洛老爷看着她的样子,哪里会知道她那是不满意那桩婚事,可也是没有办法,当年那个算命先生还说,此女命中一劫――婚嫁,她与心爱之人必定有缘无分,唯一破解的可能便是未出阁之前尽量不要与男子接触,若不知情爱,便不会受情爱之苦,这也是为什么她每次出门都一定要她穿男装的原因。只是他们不知道,一切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根本由不得人。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小姐昨儿个看了一个晚上的账本,今晨起来说是眼睛看不到东西了。”
梨儿慌里慌张的跑了过来,惊得洛老爷摔了手中的杯子。
“还愣着干嘛,快去请大夫啊?”
说着赶忙到了梧桐的床前,然后看到的是一脸惊慌的梧桐,洛老爷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原本明亮的眼珠子暗淡无光,急得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大夫来过了,找不到病因,开不了药,只说是多加休养,气的洛老爷让人给他轰了出去,再后面是一波接着一波的来,每次都是一样的说辞,急得洛老爷恨不得自己当初读的全是医书。梧桐听着动静,落了两行泪。从此她这个瞎子就一直瘫在床上,不愿意说话,更不愿意下地走路,谁劝都没有用。而洛老爷一想到自己女儿小小年纪就瞎了,再想到她前面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心里就愧疚得不行,即便洛夫人再安慰,也无济于事。
时间过了没多久,她就听梨儿说楼家让人送了一封退婚书来,还听说楼公子因为不肯闹了一阵,结果直接被楼老爷给关在了家里。也是,哪户人家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个瞎子回来呢。大概这就是因祸得福吧。梧桐的心情好了,开始试着接受眼前的黑暗,试着当一个熟练的瞎子,有时候她也会想,当初那个算命先生,是不是也有过她这样对黑暗的恐惧,答案是无从得知了。
“梧桐,爹爹请了布庄里的掌柜过来,给你添两身新衣裳,顺便给梨儿也添点儿。”
听着门口的动静,梧桐嘴角带着笑意,她没想到,自己现在越活越像小孩子了,什么事情都不用做,每天光顾着开心就好。可就在她站起身来准备往外面走几步,一转身的时候,好像看到外面梧桐树的最那边,好像还有一片叶子在枝头摇曳。再仔细看时,却又一片黑暗。
他们说,爱上一个人,眼里除了他再没有别的东西,是除了他以外的瞎子。梧桐大概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