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果儿进到屋里,他没有换衣服,而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那些肆意蔓延的裂纹,又想起刚才那四个中年人的快乐。
他们为什么那么快乐?难道他们就没有烦心事吗?子女,子女的子女,那么多的问题可以让他们烦恼,而且年纪越来越大,他们也该为自己的生老病死发愁才对。还是说他们根本就没想过这些,又或者是他们觉得想了也没用,过一天算一天吧。或许他们内心深处也不快乐,也很无聊,甚至恐惧,只是今天老朋友相聚才格外开心,而这开心又恰巧被自己看到,可不管怎样,此刻的木果儿是羡慕他们的,因为他们看上去比他快乐。
虽然他从来不觉得快乐比悲伤更高级,但今天他渴望快乐,今天的天气也适合快乐,特别是看到那四个中年人的快乐之后,他尤其渴望快乐。因为他觉得和他们比起来,他没有理由不快乐。他更年轻,更有活力,他的世界也远比他们的丰富精彩,他应该正经历着更多能让他感到快乐的事情才对,可为什么他却快乐不起来呢?他陷入回忆和思考之中。
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自己上一次像他们那样快乐是什么时候,可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的手指在脸上来回摸索,在每个凸起的地方停留、感受、判断,如果可以,就从边缘开始,用指甲慢慢深入,头手配合着调整角度,随着一丝带血的疼痛,一小片硬痂被扣掉。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抠脸上的痘痕,可这次直到脸上所有的青春痘都抠完了,他还是没能想起自己上一次发自内心的快乐是什么时候,反而越抠越舒服,最后差点儿睡过去。
他起身喝了口水,又点上一支烟,然后斜靠在床头,看着呼出的烟雾在阳光下曼妙的舞动,他倒是想起一个值得快乐的重大时刻——拿到美院的录取通知书。
那是2007年的夏天,高考结束后一个多月的某天中午,班主任打来电话让他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
他放下电话,感觉自己的心脏就要爆炸了,两只手紧紧抠住胸口,全身的肌肉紧绷,脸上的表情极度扭曲,嘴巴张大到极限呈嘶吼状,却未发出半点声音。几秒钟之后,他重重地咳出这一个月憋在心底的那口闷气,整张脸憋得通红,几声急促的喘息过后,他慢慢平静下来,脸上的喜悦也变得温和。
他调整好心神推开房门,此时母亲已经坐在了午睡的沙发上,正在用极其盼望的眼神看向他。
木果儿笑着说:“妈,通知书下来了。”
“央美的吗?”母亲瞬间坐直身体,抻直脖子,脸上的笑容只笑到一半定在那里,正等着他肯定的答复。
看着一向沉稳的母亲此刻这般神情,木果儿也不禁笑了出来,点头说:“嗯,是央美的。”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之后,母亲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拍着双手满脸大笑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嗯……”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左转转,右转转,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妈,你这是怎么了?”看着母亲手足无措的样子,木果儿心里反而变得平静起来,倒像是母亲考上了央美,要去拿录取通知书。
“今天是妈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这比妈自己考上央美都高兴。对,我赶紧给你爸打个电话。”母亲刚拿起电话又突然回头“嗳,什么时候去拿通知书?”
“现在。”
“那我赶紧打电话让你爸找车拉你去。”
母亲拨通电话“什么干什么,儿子的通知书下来了,现在要去学校拿,你赶紧找车送去。”“是啊,是啊,你赶紧的吧,我们在家等着。”母亲挂上电话。
“你爸又喝多了,要不一会儿妈和你去吧。”
“不用啊,我自己去就行,去了拿完我就回来。”
“那妈在家给你做饭,你想吃点儿什么?”
“都行啊。”
“又是都行,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更是咱家的大日子,你选几样。”母亲满脸幸福地望着木果儿。
“那……吃面吧。”
“好!那菜呢?”
“妈,我是真不知道想吃什么,你看着做吧。”木果儿无奈地笑。
他从小就对吃没有特别的欲望,吃饱了也就满足了,吃得最多的也是最喜欢吃的就是大白菜,无论是凉拌、炒菜还是包饺子,怎么吃都吃不厌。但母亲可不这么想,她总觉得以前的生活条件不够好,特别是冬天,家里只有土豆和大白菜,自己的孩子是因为懂事才不挑食,假装很爱吃大白菜,而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她总想尽可能做些孩子爱吃的饭菜,特别是他高中住校之后,一个月才回家一次,母亲更是想每个菜都能让他吃得称心,也就出现了“点菜”的习惯,可是肠胃的习惯早就养成了,点来点去还是过去常吃的那几样。
“好,那妈看着做。”看到他又开始为吃发愁,母亲也不再问了,转身开始在冰箱里翻找食材。“也不知道你爸晚上回不回来吃?不会他也叫咱俩去饭店吧?我还是打个电话问问吧。算了,他喝成那样儿也问不出来什么,我还是先把东西拿出来化着,还是等会儿再化吧,我先去把你奶叫过来……”
木果儿靠在沙发上静静等着车来,看着母亲快乐地忙乱着,他心里轻松得像是刚伸完懒腰一样,骨头和思虑都被抽走,彻底的舒坦与放空让整个身体变得又软又长,十二年的苦学之路终于结束了,这次不是逗号,也不是问号,而是一个圆满的句号。
突然,他软着的身体一阵紧绷,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慌张,也可能是兴奋和激动,他分不清。他只觉得当下的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刚才的电话会不会只是一个梦?可仔细想过之后这的确都是真的,他已经考上了自己梦想的大学,但为什么心里还是那么不安呢?或者是对这种久违的无忧无虑还不习惯吧。他闭上眼睛,把身体重新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双腿开始有节奏地抖动着,一声满足的喘息过后,所有的不安都化成嘴角的一抹微笑。
虽然他一直坚信天道酬勤,努力了就肯定会有回报,只是时间的早晚和回报大小的不同而已,但回想起高三这一年的种种经历,他还是隐隐后怕,起起伏伏的简直就像是在坐过山车。他的文化课一直很好,可专业课却很差,虽然很用功,成绩也有提高,但距离一流美院还是有很大差距,直到高三经过两次北京特训之后才突然开窍,而且最终的专业成绩也考得很好。原以为文化课对他来说不是问题,几个拿到专业证的学校可以随便选,不料今年高考的英语题特别难,算着英语成绩肯定达不到小分要求,哪个学校也去不了,高考后就一心准备复读,谁想成绩一出,英语分数刚好过了小分线。短暂的高兴过后,又听说今年的录取政策和小分限制有调整,他的心里又开始不安,总之,一天得不到确定的消息他的心就一直悬着,家里所有人的心也都跟着一起悬着。查完高考成绩之后,每隔几天他就要给班主任去个电话,在询问通知书何时下来的同时,捎带着从班主任坚定的承诺中获得短暂的心安,以便能熬过接下来的几天。
和所有孩子一样,木果儿有一万个理由讨厌学习,但他很小就被告知这是他唯一的出路,也是最好的出路,读好了,光明大道,读不好,一生荆棘。因为和哥哥姐姐相比,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到后来学习已经不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关乎整个家庭,甚至整个家族的事情,他承载了太多人的期许。今天,他终于得偿所愿,即将成为老石家第一个大学生,而且是一流大学的大学生。
过去那些数不清也说不清的隐忍与付出就只为今天这个时刻的到来。
“滴……”门外传来车笛声。他一个激灵,迅速起身,一只脚刚跨出门口,低头看到自己还穿着拖鞋,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换衣服,“等一会儿。”他朝门外大喊一声后赶紧回身进屋,还好最喜欢的白衬衫和帆布鞋都是干净的,匆匆忙忙换上之后他就飞一样地冲上了车。
坐在车上,想着即将到手的梦想他内心又变得紧张和兴奋,双腿又不由地抖了起来,他幻想着一会儿到了学校热烈而隆重的场面。校门口停满了车,挤满了人,熙熙攘攘,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笑,横幅、花篮、海报,看不清也听不清的热闹。电子屏幕上滚动播放着考上三大美院的人名,他排在中央美院的第一个,身旁的人羡慕地看向他,虽心生骄傲,但外表尽量保持从容淡然,可心底藏不住的得意还是跳上了眉梢和眼角。
曾经所有的纪律和权威都烟消云散,专业课老师、文化课老师的夸赞声和祝福声不绝于耳,喜悦之情让每个老师都变得和蔼可亲,让每个学生都瞬间长大成人,他们像朋友一样谈笑,过去种种的对立和不愉快都灰飞烟灭,一笔勾销。同学之间嬉戏打闹,放肆地笑,每个人都如同重获自由的新生之体,积赞了多年的欢乐和胆量都在今天得以释放,谁和谁都有说不完的话和笑不完的笑,周围告白的浪声此起彼伏,成功的手牵着手,不成功的还是朋友,反正今天谁也不会难过。学弟学妹们在远处小声地议论,有的在经过时偷偷看向他,崇拜的目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时的校园在毕业生的眼中如同一张巨大的跳床,起跳后的每个人都飘在空中,尽情地舒展和舞动,享受着来自地面的瞻仰。
他越想越兴奋,但当着外人的面他又不能把心里的兴奋表现出来。此时,他只恨车里不是他一个人,不然他会大声呼喊,把树荫下乘凉的人吓一跳,再朝他们做一个鬼脸,放声歌唱,让经过的路人一脸诧异,纷纷投来注视的目光。总之,他要让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他的开心和快乐。
不觉间汽车停在学校门口,可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困惑,眼前的景象和他想象中的天壤之别,离开学校才一个月,为何平日里热闹的校园此刻竟空空荡荡。他下车站在校门口,视线中除了传达室里的老师竟再也没看到一个人,远处校园里也冷清得让人感觉荒凉,只有庆祝今年高考取得优异成绩的条幅突兀地红在那里,配合着聒噪的蝉鸣让他感到不安。
今天不应该是喜庆的日子吗?人都去哪儿了呢?难道刚才的电话真的是在做梦?不应该呀,今天中午还没来得及午睡呢。不会是就我一个人考上好学校了吧?不是,刚才班主任明明说还要通知其他人。难道说我来早了?那低年级的学生呢?都在午睡吗?对对对!一定是这样。他边想着边走向传达室。
“老师,我是来拿录取通知书的。”木果儿站在传达室窗前。
“哪个班的?”值班老师沉着脸说。
“高三五班的,吴老师那个班。”
“叫什么名字?”
“木果儿。”
“嗯,进去吧。”
“谢谢老师。”木果儿迈步就要进学校。
“知道去哪儿领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问?”
“老师去哪儿领?”木果儿胆怯地笑。
“教学楼三层教师办公室。”
“谢谢老师。”木果儿快步进了校园。
走出十几米后,他回头朝地上重重吐了口口水说道:“傻逼光明顶,你等我拿了通知书出来。”(此老师专门负责纪律检查、扣分,是全校学生的死对头,因头顶无毛,得绰号“光明顶”。)
走过甬道,穿过宿舍楼,进到教学楼,顺着楼梯上到三层,来到教师办公室,办公室门开着,屋内同样空空荡荡,隐约有说话声从里面传出。
木果儿站在门口喊了声“报告。”
“进来。”
他朝办公室的更里面走去,曹老师和邱老师一站一坐,一抽烟,一喝茶。
他笑着走到距离两位老师一米的位置站住,笑着说:“曹老师、邱老师,录取通知书是在这里领吗?”
“木果儿啊,不错呀,中央美院。”曹老师说完掐灭了烟头,邱老师则在桌上一摞厚厚的文件袋里翻找。
他挠着头咧嘴傻笑,不知如何回答,面对来自老师和长辈们的表扬他总是表现得很不自然,不知道是该谦虚些好还是该骄傲些好。
“老师,我是第一个来的吗?”
“不是,怎么啦?”
“那其他人都去哪儿了?”
“拿完通知书就走了。怎么,学校还没上够啊?”
“不是,不是,我就是觉得今天学校怎么这么安静?有点儿不太习惯。”
“前几天刚放暑假,还得再过几天才开始补课呢。”
“哦。”木果儿恍然大悟点点头,心里却有些失落。
邱老师抽出一个文件袋放在桌边“看看是不是你的?”
他走上前抽出里面的录取通知书,封面写着“中央美术学院”六个大字,打开通知书,中间横线上写着“木果儿”三个字,笑容瞬间从心底涌上脸庞。“是我的,是我的。”
“行啊,赶紧回家去吧,让父母也看看,都跟着高兴高兴。”曹老师说。
“谢谢老师。”木果儿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走出办公室,内心极度的喜悦让他的身体开始膨胀,越来越大,越来越有力量。他感觉自己现在是一个凯旋的国王,手里提着为自己正名的杀器。他扬着头高举双手,边走边仰天长啸,发出无声的嘶吼,时而像一个冷血杀手,面露凶相,目空一起,时而又像一个小丑,手舞足蹈,蹦蹦跳跳,时而又像是一个猎人,脚掌缓缓落地,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儿声响。他走到楼梯前,一个加速跑着向下跳去,在每个转角处高高跃起,像一个神经病似的在空中做出各种非正常人类的动作,钻天拳,霹雳腿,大劈叉,草上飞,从最后一个台阶上跃起又落下以后,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还好没人看见。
他整理好错乱的衣服,笑着沿原路返回,边走边又打开文件袋,把里面的录取通知书仔仔细细又重新看了一遍,那感觉像是在看一封心仪已久的女孩的回信,信里写着“木果儿,我也爱你。”心里那叫一个美。最后,他在“中央美术学院”六个大字上用力地亲了几口,不舍地将它装回文件袋里。
他突然觉得今天校园里没有人也挺好的,虽然不热闹,却完全变成了他一个人的舞台,有人的话他反而不敢表现得这么放肆,这么享受。
“再见,老师。”木果儿走过传达室时笑着朝光明顶打招呼。
“嗯。”光明顶点头,依然一脸严肃。
坐上车,他怀揣着已经到手的梦想,内心喜悦的同时又多了一份久违了的踏实和满足,那是一种牢牢握在掌心,含在嘴里,谁也抢不去,已经和生命融为一体的踏实。
汽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车外的景象他已经看过千百遍,从低矮的楼房到村庄和农田,慵懒的生活和祖祖辈辈的经验,所有的一切似乎永远都一成不变。他轻轻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忍不住又把它打开,将里里外外所有的文字和图案又仔细欣赏了一遍,最后在“中央美术学院”六个大字和印有美院钟楼的宣传照之间来回地看,心底的笑容再次涌上了脸庞。
曾经所有那些好的、坏的、快乐的、忧愁的过往都已经不再重要,人生第一个阶段最重要的旅程在此刻已经结束。结果是完美的,过程自然而然也就是完美的。他舒服地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炎热和树荫下无所事事的人们心里升起幸福的优越感。他即将开始一段新的生活,那是不同于眼前这片平淡的美好生活,至于那美好生活到底是什么样,他现在还没有一个清晰的想象,但他确信那美好一定是超乎他想象的,因为手里的梦想让他满怀希望。
他已经有勇气和信心期待未来,期待下一次更大的成就和随之而来的喜悦,学生中的佼佼者,学校里的传奇人物,以优异的成绩从中央美院毕业,成为一名伟大的艺术家或者设计师,办展览,开公司,是电视、杂志上的常客,名气越来越大,公司越开越多,数不完的钱和荣誉,是周围所有人的榜样和骄傲,人生一路凯歌。
他幻想着以后的美好生活,内心激情澎湃,似乎这一切就在眼前,只要他伸出手就能触摸到,而成功之前的那些磨难他此刻来不及想,也不需要去想,因为它们终将会被战胜,根本不值一提。
“我怎么这么厉害?”他越来越崇拜自己,别人眼中的世事艰难在他这里似乎就像手心里的玩具一样简单,只要那么一点点的努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有点儿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大多数人都做不到呢?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这就是命,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些人注定一辈子平庸,而有些人则是生来伟大,他自己就属于后者。
汽车缓缓驶进村庄,路边乘凉的人远远就开始打量着车内,他避开他们的目光,面无表情地直直看着前方。他不习惯被注视,更不习惯用表情和他们交流,这会让他产生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伴随这种感觉而来的还有羞愧和叹息,为自己的优越感羞愧,为他们的庸碌叹息,虽然他的心一直高高在上,但理智却不允许他这么想,更不允许他表现出来,就算此刻阴凉下的他们无比快活。
快到家门前,他心里已经不那么兴奋了,似乎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拿到了很久,又或者对他来说,这根本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应该表现得更高兴点才对。
他下车站在门口对自己说:“我要更高兴一些。”然后就迈开大步,动作很夸张地走进家门。
回到家,他把通知书潇洒地给了母亲之后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内心的喜悦,来来回回地在房间里走着。要快乐呀,应该快乐呀,但怎么才能表现出自己很快乐呢?他边走边想,可怎么都想不出来。最后他放弃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重重地叹了口气,仰面看着屋顶。
算了,还是平静吧。从小到大身边每一个人都告诉他要“胜不骄,败不馁”,他已经习惯了压抑自己的开心与痛苦,习惯了不去表达,习惯了平静地面对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