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花园里有一片很大的杏圆,掩映在众多的树木和花丛之间。我是在和侯马妈妈一起去钩槐花时,无意中发现了那个杏园。那时候,横出园外的杏树枝上已经长出了杏核一般大小的青色的杏子。此后一段时间,我们每次散步走到附近,我总要专门拐进去,看着杏子一天天长大、变黄,我还曾摘了两个稍稍变黄的杏子,拿给天天起早贪黑上学、无暇出门的孩子看。我能想象尚未成熟的杏子的酸酸的滋味,小时候,我整天背个草框在地里割草、踅摸,杏子从最初如黄豆般冒出花朵深处时的酸涩、到最后或焦黄或火红熟得在树上挂不住,“啪、啪”从树上掉下来时的香气扑鼻、甜香糯软,我都曾不止一次尝过。仅仅是看一眼手里的杏子,我的口水就渗了出来,心里也有莫名的激动。孩子看了被我小心呵护的两个硬硬的杏子,却并未多大反应,没有我预期的发现新奇的惊喜,甚至没有伸手来触摸那两个已经带了我的体温的杏子。没有人分享这份微妙的情愫,我心里难免有小小的失落,在眼看得那两个杏子已经失去了光泽时,我顺手把它们扫进了垃圾桶里。
高考前后,父母接连给我打了几次电话问我有没有回到闻喜,说是家里的杏子熟了,想给我送一些。父母一般不主动给我打电话,如此三番五次,我不免有些忐忑了:莫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父母要和我说一些我一直在回避的话题?父母却只说杏子已经熟透了,再不吃,就吃不着了。
磨蹭了几天,我终于凑空和孩子坐了村里的公交车回了一趟家。
一上公交车,还没站稳脚,就听到好几个熟悉的声音叫我的名字。车上坐的大都是熟悉的村民。一一和大家打过招呼后,有个和母亲相熟的阿姨唤我:“素便!来!坐这里,这里凉快!”闲聊了几句后,阿姨问我:“你妈怎么越来越瘦了?当年她和我身材一样,体重也差不多啊。”我曾见过母亲年轻时和阿姨等四个人的合影,照片里的母亲梳着两条粗粗长长的辫子,虽是黑白照片,但遮盖不了四个年轻女人的光芒和美丽。阿姨又说:“你妈老是仔细得不行,我们几个出门干活,主人家给每人发两个油饼当饭吃,你妈舍不得吃,说是要拿回去,她两个孙女上学时一人拿一个……”另外一个阿姨问我:“你回来给家里打电话了吗?”我眼眶已经红了,摇了摇头。阿姨说:“你妈肯定不在家。她肯定又跟着别人出去干活了。”眼泪无法遏制地流了一脸,我知道,父亲病了后,年老的母亲比年轻时更勤快了,每次打电话,我都让父母注意身体,不要干太重的活。我又清楚地知道,放下电话后,刚刚给我们不停许诺过的两个老人一刻也不会闲着。
进到院子里,家里的狗一阵狂吠。我知道狗是认得我的,它是见了我后有点激动,我只要过去摸摸它的头,它就乖乖地安静了。但我顾不得它,因为父亲已经闻声蹒跚着走了出来。
父亲的气色尚可。母亲果然不在家,外甥女上学回来要吃饭,父亲就佝偻着腰早早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晚饭。和父亲寒暄了几句,我让父亲坐下,我来做饭。父亲自然不肯停下来。我在厨房烧着火,父亲拖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来回忙活,听着父亲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我尽量让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我宁愿忘记当年医生的告诫,珍惜即便是拖着腿走路的此刻的父亲,并祈愿这一刻能更持久。
父亲却说:“一年不胜一年了,去年还没觉得,今年走路两条腿老是编得不行。”父亲用了个“编”字。我们姊妹几个都遗传了父亲的敏感吧,别人一两句重话就能让我们遍体鳞伤。我体会着“编”着两条腿走路、下地的父亲的倔强,不禁心如刀绞。父亲一生都是在这样倔强地活着,从最初和母亲挑着一家七口人的重担白手起家,到如今和折磨了他半辈子的腰腿疼痛作斗争。
院子里放了一框子熟透的杏子,父亲让我吃点。我因为肠胃的问题,吃东西是极小心的,但我在杏子跟前犹豫了一会后,最终蹲下来掰开了一个杏子,然后一个接一个,大快朵颐。父亲笑着看我吃着,到后来他制止我:“你不是胃不好么?少吃点。”
父亲念叨:“园子里的甜核杏熟了,昨天我下去想摘点回来,不知道是谁把熟好的都摘走了。”我安慰父亲:“那是好事啊!至少咱家的杏子有人吃了,不用像往年那样落在地里了。也算是功德一件啊。”
父亲却不释怀:“你们几个都没有吃着,谁要吃也吃不了那么多呀。”
又说:“园子里还有点,一会咱俩下去给你摘点。”
正好我也想去老院子里看看,于是跟着父亲,带着孩子和外甥女去了老院子。
老院子附近的几乎人家都已经搬走了,沿路杂草丛生,有些路段被雨水冲得几近中断了。父亲一再拒绝了我的搀扶,用一把镰刀当拐杖,走得并不比我们慢。
老院子附近路上的杂草却并不太多,原来是父亲在杏子成熟前除掉了路边的杂草。不知道他花费了多少时间去做这些事情;不知道他长年累月一个人孤独地摸索在土地里时又有哪些思和想。父亲是终生与土地为伴的人,记得在市医院时,科室主任见到父亲时的第一句话就是:“老人家一看就是最典型的中国农民,您身上的病一定是干活累出来的。”父母在北京旅游时,有个老外拉住父亲非要和父亲合影,我想老外也一定是感受到了父亲身上散发出来的淳朴与善良。可惜时间无情,上苍无眼,作恶之人活得油光满面,父亲这样的隐忍善良的人却要一再经受病痛的折磨。我问父亲愿不愿意去我那里住上一段时间,父亲的回答不出我的意料:“我在村里住习惯了,你那里啥事都没有,在你那里我不自在。”听说孩子要去她的同学家玩,父亲小心翼翼地说:“月儿,去别人家打扰别人呢,你同学的父母都有自己的事情,到时候还要照顾你的吃喝,这多麻烦人家。”“打扰别人”,在父母的意识里是很大的事情。多年前父亲病重,父亲就一再在姐姐和我跟前念叨“打扰”这个词,以至于我忍不住吼他:“我是谁呀?我是外人吗?”
晚上母亲回来,主动给我解释:“活一点都不重,主人家待我们很好,中午还睡几个小时呢,天不热了才开始干活。吃的也好。”我没有像以往那样埋怨母亲,只吩咐她,一定要趁着劲,不要累着。
我熟悉且深深地爱着这个村子,这个村子里的一草一木一寸土,和这里的亲人们。孩子却不一样,她只是在陪着我,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她不喜欢这里的苍凉与落后,她小心地躲避着路上的杂草和草里的飞虫。而我,无论心再大,却始终走不出这个小小的村落。这里,始终是我精神上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