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青石板上的晨光

醒来时,晨光正顺着窗棂的缝隙爬进来,在地板上拼出菱形的光斑。我盯着那些光斑看了很久,直到眼睛被晒得发涩,才意识到昨夜忘了拉窗帘。帆布包歪倒在床脚,藿香正气水的玻璃瓶滚到墙角,在晨光里泛着冷白的光,像块没融化的冰。

起身时,床板发出“吱呀”的呻吟,声音在这空旷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我赤脚踩在水泥地上,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墙角的蜘蛛网挂着露水,阳光穿过蛛丝时,折射出细碎的彩虹,像谁撒了把碎玻璃。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的柴房,清晨总能看见这样的蛛网,母亲说那是蜘蛛的诗行,每根丝线都牵着个未说出口的秘密。

推开窗,海风带着潮气涌进来,头发被吹得贴在额头上。楼下的青石板路刚被洒过水,湿漉漉的路面映着供销社的招牌,“为民服务”四个字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色,像句被遗忘的承诺。路对面的矮墙上,爬满了牵牛花,紫色的花瓣还卷着,沾着晶莹的露水,像群没睡醒的蝴蝶。

我从帆布包里翻出件白衬衫,领口的纽扣松了线,晃悠悠地垂着。穿衣服时,指尖触到口袋里的钢笔,金属的凉意让我想起昨夜写的句子。下楼时特意拐进房间,把诗集塞进包里——纸页间的银杏叶标本不知何时滑了出来,夹在“铁轨与海盐”那页,叶脉在晨光里像张细小的网。

供销社的柜台后,老太太正用抹布擦着玻璃,动作很慢,像在抚摸块易碎的玉。她的蓝布衫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布满老年斑的胳膊,抹布在玻璃上画着圈,把“海滨电影院”的票根擦得愈发清晰。我朝她点点头,她没抬头,只是从柜台下摸出个搪瓷缸,往里面倒热水,水汽腾起来,模糊了她镜片后的眼睛。

走出供销社,青石板路被太阳晒得渐渐发烫,露水在路面上缩成小小的水洼,像块块破碎的镜子。路两旁的房子都是石头砌的,墙缝里钻出些不知名的野草,叶片上的露水滚落,砸在石板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响。有扇门虚掩着,里面传出老式座钟的滴答声,节奏均匀,像在数着时光的脚步。

我沿着路往前走,没有目的地。地图被折成了小块,塞在衬衫口袋里,边角硌着肋骨,像个温柔的提醒。远处的海平面亮得刺眼,把天空衬得格外蓝,云朵白得像刚弹好的棉絮,一动不动地停在半空。这让我想起城市里的云,它们总是跑得很快,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从不停下来等一等仰头的人。

路过一家关门的杂货店,门楣上挂着串干玉米,金黄的颗粒在风里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窗台上摆着个掉了耳朵的瓷瓶,里面插着束干枯的野菊,花瓣皱巴巴的,却依然保持着绽放的姿态。我站在门口看了很久,忽然觉得,所谓永恒,或许就是把瞬间的美丽,活成倔强的姿态。就像这些干花,它们早就失去了水分,却比任何盛开时的照片都更接近花的本质。

路渐渐变陡,青石板上的纹路被磨得发亮,像被无数双脚亲吻过。拐角处有棵老槐树,树干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树皮裂开深深的沟壑,里面嵌着些细碎的石子和枯草。树底下蹲着只老母鸡,正用爪子刨着土,旁边跟着三只小鸡,绒毛是嫩黄色的,像团滚动的阳光。母鸡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浑浊而平静,然后继续低头刨土,仿佛我只是阵无关紧要的风。

我靠在槐树干上歇脚,树皮的粗糙蹭着后背,很舒服。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谁在轻轻眨眼。远处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闷闷的,带着股穿透力,把蝉鸣都压下去几分。七公里的距离,原来声音比视线跑得更快。我忽然想起书里的句子:“世界的尽头不是坐标,是某刻突然安静下来的耳朵。”此刻的海声,或许就是世界递给我的请柬。

口袋里的钢笔硌得慌,我把它掏出来,又摸出诗集。翻开昨夜写的那页,“沾着海盐的风”几个字被晨露洇得有些模糊,笔画边缘晕开细小的蓝毛边,像片刚被潮水漫过的沙滩。我拧开笔帽,在空白处写下:“老槐树把影子铺在地上,像页被阳光晒脆的信。”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海浪声、蝉鸣声、鸡叫声混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和谐。原来诗不需要安静的书房,它可以在任何地方生长,只要你愿意弯腰去捡。

继续往前走,路面开始出现细碎的贝壳,白色的,灰色的,有的还沾着干枯的海藻。这说明离海越来越近了。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坐在自家门口择菜,竹篮里装着绿色的海菜,黏糊糊的,像团被揉皱的绿绸子。她的手指很粗,关节处有些变形,却异常灵活,掐掉菜根的动作干脆利落。我经过时,她抬头看了看天,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声音被风吹得很轻,只捕捉到“潮”“涨”两个字。

她的门前摆着两盆仙人掌,花盆是用旧轮胎做的,被太阳晒得发黑,上面用红漆画着简单的花纹。仙人掌长得很高,顶端开着朵嫩黄色的花,花瓣薄薄的,像层蝉翼。在这贫瘠的石缝旁,在被遗弃的轮胎里,它活得比任何精心培育的盆栽都更热烈。这让我想起那些被称为“非主流”的诗,它们不符合格律,不遵循章法,却有着最原始的生命力,像这仙人掌的花,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扎痛你的眼睛。

转过一道弯,海突然就出现在眼前。

不是想象中的蔚蓝,而是种浑浊的绿,带着泥沙的质感,浪头翻涌时,能看见底下滚动的礁石。海岸线很长,蜿蜒着伸向远方,像条没织完的绿丝带。几只海鸥在浪尖上盘旋,翅膀被阳光照得发亮,偶尔发出声尖锐的鸣叫,划破海的寂静。

我沿着沙滩往前走,沙子很烫,光着的脚底板传来微微的灼痛。海浪一次次漫上来,舔舐着脚背,冰凉的海水带着泡沫,瞬间冲散了灼热,留下些细碎的沙粒。这种冷热交替的感觉很奇妙,像同时触摸着夏天的两极。

沙滩上散落着些渔船,船身被晒得发白,木头的纹理清晰可见,有些地方还留着修补的痕迹,补丁的颜色比周围深些,像块块愈合的伤疤。有艘船的桅杆上挂着件褪色的蓝布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孤独的旗帜。我想起那张老照片里的白衬衫,原来衣服在风里的姿态,都是相似的——无论新旧,无论颜色,都在努力地拥抱风,拥抱自由。

坐在块被晒得发烫的礁石上,海浪在脚边碎成白色的泡沫,又退去,留下圈圈水痕,很快被沙子吸干。远处的海平面和天空连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这种辽阔让人心慌,又让人平静。城市里的高楼总在提醒你边界,而海和天却在告诉你:有些界限,本就是人画出来的。就像诗与生活,人们总说它们隔着遥远的距离,可当海浪溅湿裤脚时,我忽然明白,它们本就是一回事——生活是诗的泥土,诗是生活开出的花。

口袋里的诗集被海风掀得哗哗响,最后停在夹着银杏叶的那页。叶子在风里轻轻颤动,像在点头。我把它抽出来,对着阳光看,叶脉的纹路和远处的海岸线重叠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呼应。原来秋天的落叶,也能和夏天的海找到共鸣。这让我想起那些被归类的诗,爱情诗,田园诗,哲理诗……人们总爱给它们贴标签,却忘了万物之间,本就有着隐秘的联系。

海浪又一次漫上来,这次来得有些猛,打湿了诗集的边角。我赶紧把它合上,却发现被打湿的地方,字迹反而变得更清晰了,像被唤醒的沉睡者。原来水不是文字的敌人,有时候,它能让那些藏在笔画里的情绪,更好地透出来。就像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往往比大声宣告的,更接近真心。

太阳升到头顶时,我往回走。沙滩上的脚印被海浪一次次抚平,像从未有人走过。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雪地里踩脚印,总觉得能留下些什么,可太阳出来,一切又变回原样。那时很沮丧,现在却觉得,这或许就是行走的意义——不是留下痕迹,而是享受踩下每一步时的踏实。就像写诗,不是为了被记住,而是为了在写下的瞬间,与自己和解。

回到青石板路时,蝉鸣又变得稠密起来。杂货店的门开了,里面走出个梳着麻花辫的小姑娘,手里拿着根冰棍,塑料纸被风吹得贴在脸上。她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往嘴里塞了口冰棍,跑开了,麻花辫在身后甩成两道褐色的弧线。

路过老槐树时,那只老母鸡已经带着小鸡挪到了树荫下,正眯着眼打盹。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它们身上,像盖了层金色的纱。我放慢脚步,怕惊扰了这份宁静。忽然觉得,所谓远方的诗,或许就是这些不经意的瞬间:沾着露水的牵牛花,晒太阳的老母鸡,吃冰棍的小姑娘,还有海风吹过时,自己心里那声轻轻的叹息。

回到供销社时,老太太正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打盹,手里还攥着那块抹布。阳光落在她银白的头发上,泛着柔和的光。我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床板的吱呀声在午后的寂静里格外清晰。推开房门,窗台上的铁皮盒被晒得发烫,里面的火柴盒微微张开着,像在等待被点燃。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蛛网,阳光在上面织出细碎的光。包里的诗集露着个角,昨夜写的句子在阳光下泛着蓝。远处的海浪声隐约传来,和着窗外的蝉鸣,像首没结尾的歌。我知道,明天还会沿着青石板路走向海,或许会发现新的贝壳,或许会遇见不同的人,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学会了在行走中倾听,在沉默中对话,在所谓的诗和远方里,找到那个被日常忽略的自己。

口袋里的钢笔硌着肋骨,很舒服。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变成那棵老槐树,把根扎进这片陌生的土壤,让每片叶子,都朝着海风的方向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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