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相识》

楔子

  1945年11月,初冬,当落叶偷偷铺满北平城的大街小巷时,城里的人们还沉浸在8月胜利的喜悦当中,丝毫未觉冬日将近的气息。城西的秋和大戏院门口人山人海,报童不断挥舞着手上的报纸,迫不及待地想让每个人都知道顾墨庄顾老板即将登台献唱的消息——其实他们已经晚了一步,看看那排队购票的人群就能知道了。

  顾老板有八年没有登台唱戏了,北平城里爱看戏的人们却都没忘记他最后一次站在秋和戏园里的情景。他是如今年轻一代里最炙手可热的旦角儿,若不是赶上日本鬼子来犯,如今也应是有所大成了。

  好在听说这次,顾老板排了新戏《尝相识》,讲的是一个女子与恋人青梅竹马,却无奈世事难料终于未能得成眷属的故事。这故事虽落了俗套,但顾老板那独特的唱腔和清丽的扮相就是最大的卖点。没有人舍得错过这次机会,尤其是,听说顾老板还打算在这次首演中拿出师门祖传的宝贝——凤纹霞帔,让北平的老少爷们儿们好好开一次眼。

  晚上七点钟开演,不到五点,戏园里已经是座无虚席。楼上的雅间是最早被订光的,只余下右手第一间,还没有人来。后台也被记者挤得水泄不通,那件霞帔是稀世珍宝,谁都想先睹为快,抢到第一手新闻,尽快见报。

  唯一显得不慌不忙,按部就班的,就是顾老板本人了。他一个人安静地从衣箱里选好戏服行头,小心翼翼地穿上,每个结扣都打得认真仔细,不出半点疏漏。彩匣镜前,有梳头的张婆婆为他整好发髻,手底下的梳子梳满六十六下,不多也不会少。

  “来了吗?”

  婆婆的右手稍顿了顿,她已经八年没有为顾老板梳头,却惊异于他的一举一动,每个习惯都没有丝毫变化——就像发髻上的珠花和发饰,一丝一毫都没有偏差。因此她也就着原先的习惯,稍弯下腰,确保他能在镜子里看到她的笑脸,“顾老板,座儿都到了。”

  “天字号包房的那位呢?”

  老婆婆没有说话,梳完了最后一下,瞧着镜子里这位楚楚动人的美娇娘,却不敢想那厚重油彩下面是如何一张忧伤的脸,“顾老板,该您上台了。”

  “他怎么还不来?”

  “兴许,您唱着唱着……”老婆婆忍不住蹭了一下眼角的泪,“您唱着好,唐二爷他,他一准儿舍不得不来听。”

  “哦,您说的是。”顾墨庄略一笑,轻盈地站起身,“是我多心了。”

  戏台上的月琴和琵琶响了,鼓板小锣响了,身穿藕色衣裙的娘子款款登台,每一步都如在云端,似仙子下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一直躲在衣袖里的右手,动作略显僵硬。他身上披着的那件霞帔在灯光映射下却真是耀眼夺目,珠翠满挂却丝毫不显俗气,直引得台下的记者连连按动快门——那是被梨园行奉为珍宝的凤纹霞帔,是顾老板为之隐姓埋名整整八年的霞帔,是唐二爷为之舍生取义以命相保的霞帔。

  “尝相识,终不忘,我与官人——”

  戏台上的顾墨庄一个转身,一个抬头,水袖挥洒之间,他的目光闪向戏园二楼角落里那空荡荡的包厢。那个人,那个爱戏如痴,亦让他苦恋成痴的人,仿佛一瞬间起死回生,就坐在那里,向他微笑致意,一如往日。

  “碧落黄泉——同游荡。”

  那个亮相太美,以至于乐声停了十秒,才有人回过神来,起立鼓掌。霎时间,戏园之内掌声雷鸣,鲜花与喝彩,欢呼与微笑一同涌入戏台之上。

  恍惚间,顾墨庄似乎看到那人的影子就在人群之中,他依旧穿了灰色的西装,黑色礼帽,干干净净的脸,英气十足的眉毛……

  时空交错中,他自己也仿佛回到了八年前那青春懵懂的时光。他和他,在这唱尽繁华的戏台之上交相辉映,成就了彼此心中最美的一句惊叹。

1.

  故事的开始应该是在1936年的4月,十四岁的小顾跟随邓师父从济南一路卖唱终于来到北平的时候,这座古老的帝王之都用濛濛细雨迎接了他们。他们才找到客栈落脚,顾不得旅途劳顿就径直前往了北平城西有六十年历史的秋和戏园——他们此行的目的就在于此。

  之前的八年里,小顾都是跟着师父在饭店茶馆里唱戏的,对戏园的了解仅限于师父给他讲的故事。他头一次见到这样又大又漂亮的戏台,戏台基座上镂花的雕刻,梅兰竹菊的漆画都深深的吸引他,他看四下没人,伸出手偷偷碰了一下,就再也舍不得拿开了。

  “你在干吗?”

  小顾被这一声吓得收了手,回过头,却没看到人。

  “你是谁家的小徒弟,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声音似乎是从头顶传来的,小顾抬起头,看到那人就在二楼最右边的包厢里,撑着扶杆看着他,“想上去唱吗?”

  “想。”

  “去吧,上去给爷唱个《玉堂春》,那可是旦角儿的开蒙戏,别说你不会。”

  那时候,小顾还不知道跟他说话的人就是戏园的老板唐承安唐二爷。他只是稍想了一下,就脱下鞋子,爬上了戏台。从戏台上能看清楚戏园的每个角落。他抬头看看那人,那人点起了一支烟,微微点头。一瞬间,好像灯光亮起来了,胡琴师父拉起来了,鼓板点子响起来了,他光着脚走起圆场,样子有一点点滑稽。但从他的步法动作上看,却能知道是小时候练过“跷功”的——如今苦练这功夫的可不多了。

  唐承安看到这里,只觉得这孩子算是有点功底,直到他亮开嗓子唱起来,他才真觉得这孩子不可多得……那唱腔太特别,不同于梅派的雍容华贵,也不似程派的婉转温柔,即便是他这样见惯了名角儿的主儿,如今也觉得坐不住了。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小顾唱完这句,一个转身,就看到了那位过往的翩翩君子——正是刚刚在楼上跟他说话的那位。

  “你叫什么?”

  “我姓顾,师父管我叫小顾。”

  “那就是还没正经起过艺名了?”唐承安把这孩子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见他身形虽然瘦小,却也瘦得楚楚动人,有一点弱柳扶风的味道,眉目看着也清秀,是唱青衣的好材料,“方才听你的唱腔,虽显得稚嫩了些,倒也没有轻浮软弱的味道,反而更似墨色庄严,其声将将,其意彰彰,莞尔间又如流光溢彩,不如就叫顾墨庄如何?”

  顾墨庄。

  这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可还没等小顾向他道谢,唐二爷就转过身,冲着后台喊了一句,“邓师父带来的小徒弟我要了,支三百大洋!”

2.

  顾墨庄是六岁那年被师父用三袋白面从娘手里换来的,此后他就跟随师父学戏,和亲娘、姐姐失去了一切联系。如今学艺期满,师父又用三百大洋把他卖给了秋和戏园。他并不埋怨师父,也理解他的苦衷。师父从前也是济南有名的刀马旦,和师叔两人合演的一出《樊江关》唱红大江南北。可惜好景不长,师叔英年早逝,师父遍寻不到合适的搭档,此后便一蹶不振,后来又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几年的功夫就把家业败光了。

  “师父也是走投无路。”

  唐承安听他这样说,笑出了声,“你倒是仁义,你去问问园子里的张婆婆,你问问她见过多少卖儿卖女的,卖个小徒弟算什么?”

  顾墨庄一听这话,心里委屈,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流,唐承安一见他这模样,暗道罪过,只好又说好话哄他,“别哭,别哭,你可知道秋和戏园一年收几个小徒弟?”

  顾墨庄摇摇头。

  “今年只收了你一个。”唐承安说着抽出一支烟,自己点上,“我唐承安亲手挑上的人,还没有不红的。”

  顾墨庄眨眨眼睛,心里好像多了那么一点希望,他忙问,“那红了的呢?”

  “也没有。”

  唐承安说完,哈哈大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还是爷头一个自个儿挑来的,可别丢了爷的面子。”

  唐承安唐二爷在北平城里是也算得上是位名流公子了,他唐家家大业大,他却偏偏只对这间戏园情有独钟。整日在戏园子里和这些琴师戏子混在一处,招来了不少流言蜚语,二十二岁的人连个正经的媳妇都没娶上。他倒也不介意,每天就以听戏、写戏为乐,也不回家,就在戏园后面租了一间小三合院落脚,美名为“承雅堂”,在堂屋门口挂了亲手写的“斯是陋室”四个大字。时不时都有些贵客高朋前来小坐,文人雅士居多,也有些是梨园名家,还有些高官富贾……顾墨庄头一次到这间小院里来,吓得不敢迈步子。

  唐承安把他介绍给在座众位,说这孩子是秋和戏园新来的,扮相不错,唱得更好,今天叫来唱一段儿,请各位品评。接着,他就随手接过张婆婆递来的二胡,试了试音,坐在边上拉了起来,“就唱段《红娘》,来那段《叫张生》。”

  顾墨庄张张嘴,却因为人太多,还是没敢放出声来。唐承安却也不急不火,“墨庄,你看着我。”

  他就看着他,一动不动,这偌大的院子里好像就剩下了他们两个。

  “红娘姐……”唐承安搭起了张生的唱白,“我可就听你的号——令!”

  “叫张生——”他终于开口唱了,“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着小红娘就能见着她!”

  “好!”

  唐承安这一声叫好仿佛是往平静湖面中丢进去的一粒石子,激起层层波澜。在场众人纷纷交口称赞,说唐二爷慧眼识珠,这回可真是给秋和戏园找到了宝。顾墨庄站在一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他觉得有些后怕,若是刚刚唱得不好,唱错了词或是破了音……

  “我们秋和戏园下个月十五就唱《西厢记》了,请程老板来崔莺莺,宋老板来张生,王老板您来老夫人。”唐承安说完,看了看角落里的顾墨庄,“墨庄,你给我唱红娘。”

3.

  顾墨庄首次登台的日子就这么定下来了——下个月十五,他为了那天格外勤奋努力,练功都比平时多了一个钟头。即便是吃饭的功夫,也抱着台本不放,看了一遍又一遍,就快成了书迷。唐承安怕他吃不消,特意把“承雅堂”的西屋收拾出来让他住,还叫张婆婆照顾他生活起居。有一天,张婆婆来收拾碗筷,顾墨庄忽然从书堆了抬起头,问了一句,“婆婆,你可看过《红娘》?”

  婆婆被吓了一跳,安了安神才答,“婆婆我在这儿待了一辈子,什么戏没看过?”

  墨庄觉得有点泄气,重新钻进书堆里,过了一会儿,又问,“婆婆,那唐二爷定然没有没看过的戏了……”

  “那是自然。”

  堂屋里传来唐承安敞亮的声音,顾墨庄赶紧从桌上爬起来。唐承安这次没有穿西装,而是一身中式的长衫马褂,看上去也有了些书香门第的气质。

  “我让张婆婆来照顾你,你倒落得清闲,不好好看戏文,瞎琢磨什么呢?”

  “二爷。”顾墨庄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问他,“总是演老戏,座儿们看着也觉着没意思吧?”

  “正是因此,戏班子才争相排演新戏啊!”

  “什么新戏?”顾墨庄来了兴趣,忙抓住他的袖子,追问道,“再新的新戏,不也是从传奇和故事里面新编出来的吗?”

  “正是因此,才有人专门写剧本,排演现代戏。”唐承安忍不住摸摸他的头,这孩子已经十四岁,每天吃喝都不少,却总也不长个子,“你若是听话,好好唱戏,将来爷写了剧本,就让你唱。”

  “真的?”

  “我骗过你吗?”

  唐承安十四岁去往东洋留学,十八岁回国。那时候他就想过当一个剧作家,在日本看了不少能剧,也看了话剧和现代剧。他的剧本动笔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没有进入状态,他也尝试过话剧创作,但又觉得自己可笑——他一个活在当下的人,却怎么都觉得当下的事离他太远,只有戏里那百味的人生,他才觉得像是真的。

  就像此刻,他透过窗子看到院子里练嗓子的顾墨庄,暮色深沉之中,他光着脚丫站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唐承安忽然觉得他亦真亦幻,分不出他到底是自己在戏楼之上惊鸿一瞥的小戏子,还是手举棋盘调笑张生的小红娘。

  “小红娘,天晚了,怎么还在外面站着?”唐承安对窗外的人喊道,“我让张婆婆熬了银耳汤,给你去火。”

  小红娘转回头,调皮地一笑,“虽是仲夏,夜晚倒也寒凉,哪儿用得着去火?”

  “呵,你既知道还不赶紧进屋?若是因为头疼脑热不能登台,我绝不轻饶了你!”

4.

  八月十五晚上,中秋佳节团圆赏月的日子,秋和戏园门口却是人山人海——整个北平城里的人都知道,今天是程老板和宋老板唱《西厢记》,却不知道唱小红娘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角儿。

  顾墨庄在后台紧张得连喘气都不会了,他昨儿个一晚上没睡好,今天早上把两只眼睛用温水敷了好久,黑眼圈还是没下去。这会儿忙着上妆,却总是手抖,怎么也画不好。唐承安到后台来的时候,他正笨手笨脚地用墨笔勾眼睛,从镜子里乍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人影,还以为是记者跑到后台来,手一抖,墨笔掉到了地上。

  “瞧瞧,笨成这样,真亏我来看你一眼。”唐承安把那支笔捡起来,抬手扳起他的下巴一看,忍不住笑了,“你演的是红娘,又不是花猫。”

  “我,我……”

  “哪个角儿没有过今天?”唐承安用毛巾蘸着温水把他画花的地方擦干净,边说,边轻轻的画上了几笔,“是我疏忽,该送你过来的。”

  他说完,把镜子动了动,“看看,这下好多了没有?”

  顾墨庄看着那镜子,看着里面红娘娇俏的小脸和唐二爷的脸挨在一起,心里忽然的踏实了许多,“好多了。”

  “还有你这脑袋,今天我让张婆婆来给你梳头,只此一次。”唐承安说完,就见张婆婆拿着放了头饰的彩匣过来,边走还边念叨,说自己一大把年纪,好久没给青衣梳头了,这不知道二爷是哪根筋搭错,偏要她这老婆子出山。

  “顾小老板,婆婆我给你梳头,保你上台心不慌。”

  顾墨庄点点头,唐承安还在他旁边,“当年孙老板头回登台,也是张婆婆给梳头的。让婆婆给你梳六十六下,大吉大利。”他说着,抬手指了指镜子上小红娘的鼻子,“瞧这红娘俏的,真要让张生看到眼里去了!”

  “唐,唐二爷……”

  “哎哟,小祖宗,还怎么着?”

  “若是我演得不好,你该不会不让我唱你写的新戏了吧?”

  唐承安被他傻傻的样子逗笑,“我还没觉得你不成,你自己怎么敢先打退堂鼓?”

  贵客都到齐了,记者也都来了,刘掌柜来请唐二爷出去。他给张婆婆交代了几句,才说,“我在外面等着你上台。”

  那一日的《西厢记》座无虚席,听说戏票早在一个月前放票的时候就被一抢而空,一张一块钱,转手就能炒到五块。顾墨庄知道,他们是冲着程老板和宋老板的名号来的,至于自己,却只是个头回登台的小角色。

  “顾小老板。”张婆婆收好了梳子,说,“就该你上台啦!”

  鼓板的点子响起来了,活泼伶俐的红娘登场,步子随着鼓点越发轻快,念白道,“伴袖飞针巧,嬉春扑蝶勤。”

  念罢,红娘对崔夫人欠身一揖,抬起头的时候,正看到戏园二楼天字号雅间里坐着的那位。他正抽着烟,认真地看着他。不知为何,顾墨庄觉得自己的心被一种温柔的触觉包围,原先的紧张和惶恐瞬时一扫而空。

  于是他的心里只剩下了戏和那个人,只剩下了小红娘初见笨书生时心中暗藏不露的惊喜。那一台戏里,顾墨庄也像那些名角儿们一样,赢了满堂彩。

  “新人顾墨庄表演的红娘也是可圈可点,与张生初见之时笑骂的那句更似心中暗含情愫不得言表之意。”唐承安读完了报纸,哈哈笑起来,敲了敲小戏子的头,“红娘有没有被张生看到眼里还不知道,旁人却都看出你这小红娘对张生有意了。”

  顾墨庄的脸红到耳根,支支吾吾地说,“我想唱你写的戏,成吗?”

  唐承安怔了怔,他真没想到这孩子对这件事如此执着,“成,等爷写成了,决不让别人唱。”

5.

  12月的北平已是隆冬,北风卷着今冬的初雪漫天肆虐。唐承安特意找人把院子里的积雪打扫干净,方便顾墨庄练戏。梨园行里的人都说,唐二爷好眼力,秋和戏园好魄力,这位顾小老板初一登台,立马就红了。但凡是有他演红娘的戏,不管是谁演莺莺谁唱张生,那戏票都得提前买上,晚了可就没了。

  但顾墨庄却还只是每个月在秋和戏园唱一次,偶尔去别处跟名角儿们配戏,多半都演丫鬟花旦,他也不挑剔,每回都高高兴兴地去,高高兴兴地回。慢慢的,他也有了戏迷,听说有位年轻的商家小姐,时常捧着花在后台等他。他却腼腆,总不理人,只把花留下,带回“承雅堂”摆着,张婆婆问起了,他就得意地说是戏迷送的。

  “你都有了戏迷了,真了不得。”唐承安一边看报纸,一边跟他们搭话,“再过上几年,我的秋和戏园就靠你养活喽!”

  顾墨庄低着头偷偷地笑,张婆婆也笑着说,“往后让二爷给你请个梳头的妈子,别再劳动我这把老骨头了!”

  “那可不成。”顾墨庄赶紧说,“二爷说了,要婆婆给梳满六十六下,戏才唱得好。”

  唐承安被他逗笑,放下报纸,“你这几天戏没长进,嘴倒学得抹了蜜似的。去吧!上厨房把红豆包拿来吃,给你留的。”

  “我去,我去,你们在这儿说话。”

  张婆婆上厨房去了,堂屋里就剩下坐在书桌前面的唐二爷和心里美得开花儿的小戏子。唐二爷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忽然说,今天你的戏我也去看了,唱得不错。小戏子就眨巴着眼睛,心里只想他能再多说两句称赞的话。

  “墨庄,你师父邓老板有样祖传的宝贝你可知道?”

  顾墨庄一愣,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师父祖上是专门给宫里面唱戏的,有次唱了《樊江关》里的薛金莲,乾隆皇上听了觉得喜欢,就把一件凤纹霞帔赐给了他——一直流传到如今,这东西就成了梨园行里密不外宣的宝贝。”唐承安看着小戏子的眼睛,他的眼睛那么明亮,怎么都不可能是会说谎的人,“看你的样子,这事也是不知了?”

   顾墨庄低下头,师父的确没给他提过这事,也不知唐二爷会不会笑他傻。

  “不知便不知了,没关系。我倒有个好事要给你说。”唐承安戳戳他的胳膊,见他有了点生气,才说,“前些天,我跟园子里的几位老人儿商量,等年后让你唱一出《玉堂春》,你觉得如何?”

  “啊?”

  “只说乐不乐意就是了。”

  “乐意,乐意!”

  张婆婆已经把豆包拿来了,唐承安随手拿了一个,掰开一半递给顾墨庄,“墨庄,你可有怨恨过你师父?”

  “没有。”

  “真的?”

  “嗯。”顾墨庄咬了一口豆包,豆沙馅融化在嘴里,甜蜜在心里,“师父说了,跟着他学戏就有白面馍馍吃,我跟他八年,他从未少过我一顿馍馍。”

  唐承安又笑,问他,“呵,那我让你顿顿吃上甜豆包,你又当如何?”

  顾墨庄眨眨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墨庄三生有幸,能与二爷相识,至死不忘。”

  心弦仿佛被忽的拨动,唐承安的脑海里恍然闪过一句戏词,“尝相识,不相忘,尝相识……墨庄,你说,爷写的戏就叫《尝相识》可好?”

6.

  1937年的年初,正月十五,秋和戏园终于挂上了顾墨庄的牌子,他要唱《玉堂春》,这是他第一次正经在戏台上唱青衣,比起头回登台的那次,他显得并不十分紧张。张婆婆依旧帮他梳头,照老规矩,要梳满六十六下,大吉大利。簪花和珠翠的位置都是前一天晚上顾墨庄琢磨了好久的,一丝一毫都不敢有偏差。

  张婆婆看着镜子里的俊脸,心里也替他高兴,“顾小老板,您瞅着怎么样?”

  “婆婆不要取笑我。”

  “如今你也是角儿了。”婆婆小心的帮他整好戏服,“不枉费二爷对你的栽培。”

  “人都来了么?”顾墨庄问。

  “来了,座儿都到了。”

  “那,唐……”顾墨庄警醒地看了看周围,生怕有人听到会笑他,“天字号包厢的那位,怎么还不来?”

  “来了,一早儿就来了,忙着应酬那些个客人,没得空过来。”

  “哦。”顾墨庄深深吸了口气,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偷偷泛起笑意的脸,“您说的是,是我多心了。”

  这一年,顾墨庄十五岁,成了秋和戏园的台柱子。这不是说他唱得有多好,也不是说他唱得有多红,单说他这一场《玉堂春》,被记者拿来与梅、程二位先生作比较,竟然也没有半点贬低的味道。唐承安看了之后心中大喜,拿着报纸到戏园,无论琴师还是伙计一人一份,他还差人给那家报社送了一叠戏票,让他们有空就来,茶水戏票全算他账上。

  总有人从别处远道而来看他的戏,戏迷多了,胆子大了,顾墨庄也偶尔和他们聊上几句,内容不过是何时再登台,唱什么,同谁配戏这些小事。直到有一日,那位早先就常来给他送花的小姐说她父亲也是个戏迷,从外地来北平看她,想约请唐二爷和顾老板一同吃个饭。顾墨庄本不敢答应的,但听说是要请唐二爷一起,心中竟然也有了期待。

  酒席摆在醉仙楼,唐承安带着顾墨庄到席的时候,客人早都已经到了,一男一女,一老一少,看上去却没有父女的样子,这让唐承安颇有些好奇。

  “唐先生,顾老板,久仰。”

  唐承安听那位先生开口,心中大约明白了一二,笑答,“顾老板真是红了,连日本的朋友都来听你的戏。”

  日本人?顾墨庄眨眨眼睛,打量着面前的人,说这位先生是日本人他还信,但那位小姐与他相识已久,他却没看出任何异样。顾墨庄心里打鼓,只好低头吃菜,也不说话。那位先生姓酒田,是在中国做生意的日本商人。那位小姐不是他的女儿,只是他的秘书,不过她倒是很健谈,说起唐二爷的父亲也常与日本商社往来,他早年也曾在日本留学,攻读机械……这些竟然是顾墨庄都不曾知道的。

  “那时顽皮,书没好好读,倒是看了不少戏。”唐承安言语随意,仔细地观察着两位客人的表情,“总想着写剧本,当个那什么,剧作家。”

  “哦?”酒田先生也来了兴趣,说道,“唐先生好志向,不知想写的是个什么样的戏?”

  唐承安喝了口酒,答道,“背景是旧的,故事却是新的。写的是明末的时候,时局动荡,昏君无能,清兵在关外虎视眈眈……”说着,唐承安笑了,“这么一说,倒和如今的时局有异曲同工之妙。”

  “哦?那我倒真是期待了。”

  “到公演时,必定留给酒田先生一个座位。”唐承安说着,举起酒杯,“来,敬先生。”

  “但鄙人还有另外一个期待。”酒田先生把杯中好酒一饮而尽,又说,“我也是爱戏之人,听说顾老板师承济南名旦邓老板,手上有一件祖传的宝贝。”

  顾墨庄听到自己和师父的名字,稍抬起头,想听他把话说完。却没注意到身边的唐承安已经警醒起来,笑道,“我倒是听说过有那么样东西,只可惜邓老板已经把那东西卖了……”

  “不,不可能。”酒田先生有些惊讶,却还是笑着说道,“我找那件东西整整三年,如果有出手的消息,我不会不知道。”

  唐承安看了一眼身边的顾墨庄,“烟瘾犯起来什么都拦不住,别说是一件霞帔,他可是连徒弟都卖了。”

7.

  一连三天,顾墨庄都没有跟唐承安说话,他们住在同一间院子里,每天都会见面。顾墨庄一如既往的每日练功,从未间断。唐承安也还像往常一样,端着一杯热茶,透过结了冰凌的窗玻璃看着他。但他们却一直都没有说话。

  那天饭桌上,唐承安的那句话是顾墨庄心里的死结,他一直不甘心师父怎么舍得用三百大洋把他卖掉,更不甘心自己只是唐二爷花三百大洋买回来的戏子。

  直到第四天,唐承安看着他不知是练得累了还是怎么,忽然站在院子里那棵枣树下面发呆。他推开房门,轻轻走到他身后,冷不丁的问了一句,“还赌气呢?”

  “师父说要带我来北平的那天,我们在济南老院里的枣树,也是这模样。”顾墨庄的眼里噙着泪,每一个字都好像用尽力气才说出来的,“师父说,若是能被秋和戏园收下,往后就能好好儿唱戏了。”

  “行了,是我不该,你不要再怪我了。”

  “不该的是我,说不准什么时候二爷您衰落了,也把我卖了呢?”

  唐承安并不生气,反倒笑了起来,“你好毒的心,这是咒我呢?告诉你,二爷不缺钱花,就算有天家业败了,先卖房子,卖了房子还有戏园子,到最后才轮得到你。”

  顾墨庄听了他这话,却蓦地呆住了,良久,才问了一句,“墨庄在二爷心里有这么重吗?”

  “有。”

  他只说完一个“有”字,转身走了。

  等到了春暖花开的日子,顾墨庄这个名字已经红遍了北平城。他已经有了固定的戏迷,总有一群太太小姐,看他的戏场场不落,但即便是有人包场,秋和戏园二楼天字号包厢的位子也从不外包——谁都知道,那是唐二爷的位子,旁人坐不得。

  至于顾墨庄的新闻则总会和唐承安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有小报记者说,顾墨庄是由唐承安一手栽培的,唐家的秋和戏园把他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戏子捧成如今的红角儿,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小报上尤其指出的是,顾墨庄和唐二爷同吃同住,情同手足。

  “情同手足”这四个字还真算是他们高抬了贵手。

  唐老爷子把那团报纸丢在儿子身上,身边的美妻娇妾赶紧劝老爷子不要动怒,老爷子举着拐杖让他给个解释。先问他可是和那戏子有染,他答没有。再问他是否对那戏子有情,他却一下子没了话……

  “瞧瞧二少爷平时能说会道的,这会儿怎么说不出来了?那报上说的,别再是真的吧?”

  姨太太们说起了风凉话,老爷子忍住怒气,狠狠地问,“爹再问你一遍,你可是对那戏子有情?”

  “他到戏园已满一年,朝夕相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唐承安缓缓回答,“朋友兄弟之间,敬爱之情总是有的。”

  “哟,二少爷可别忘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道理。”

  “呵呵,多谢三娘提醒,三娘从良多年,如今可真是学的有情有义了。”唐承安说完,不顾姨太太们开了染坊一般的脸色,自顾自地走了。

  那天,张婆婆炖了燕窝说要给小老板补气,顾墨庄却非要等着唐二爷回来一起喝。待唐二爷回到“承雅堂”,月亮已经挂在天上,在满天星斗的簇拥下,格外撩人。顾墨庄把燕窝盛在小碗里,端到他的书房,却看到他对着桌上的纸笔发呆,像是遇到了难处。

  “二爷,忙什么呢?”

  唐承安知道是他,并没抬头,“写戏。”

  “哎?何时能写完?”

  这次,唐承安抬起头,看着他小心翼翼端着汤碗的样子,心里竟一阵酸涩,“不知道。我也想早点写完,了却一桩心事。”

  “这是你的心事?”墨庄又问。

  “戏文里尽是人心。”唐承安笑着把汤碗接过来,“你唱了这么久的戏,怎么会不懂?”

  “唱戏的人唱的是戏里人的心。”墨庄看着这一屋子的戏文台本,接着说,“二爷的意思,戏里人的心其实就是写戏的人的心。”

  唐承安笑了,赞许地说,“虽然拗口,但的确是这个意思。”

  “若是有一天,我能唱你写的戏,我便是在唱你的心,是吗?”

8.

  转眼间就到了1937年的4月,北平的局势愈发混乱了,总听打宛平那边过来的人说,半夜里常听到城外的枪声,也不知道是日本人打的还是中国人打的。唐家老爷未雨绸缪,早早就把手上的几家工厂出手,换成金条和美钞存在外国银行里。他劝唐承安早作打算,把这戏园关了或是干脆卖了,跟着家里一同到南方去避一避。

  唐承安却把一整颗心都放在了戏本上,无暇其他。他想着写一个借古喻今的故事,写明末清初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如何相知相爱……他想到这里,笔尖忽然触到纸上,晕起一圈黑色的墨迹。

  看到墨迹,他恍然的想起那人——他的戏又快开场了。

  “唐先生,在吗?”

  忽然有客人到访,打乱了唐承安之前的计划,他本来是要去秋和戏园看戏的。到了门口,见到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他脸上虽笑,心里却嘀咕了起来,“酒田先生,怎么到这儿来了,若是看戏,也该去戏园才好。”

  “我唐突了。”日本人依旧客套,语气里却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今天来,是有事想向唐先生请教。”

  张婆婆跟着顾墨庄到戏园去了,承雅堂里没有别的下人,唐承安亲自动手给客人斟茶,两人落座,酒田先生并不绕弯子,开门见山的问,“我很想要那件凤纹霞帔,唐先生可不可以让给我?”

  唐承安呵呵笑起来,品了品茶,不慌不忙地说,“早说了不在我手上,酒田先生不信我?”

  “但我们的情报上不是这样说的。”

  “你们?”唐承安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我还当是酒田先生自个儿喜欢……敢问酒田先生是为哪位老板办事啊?”

  “唐先生,我们是朋友,我不想逼你的。”

  唐承安默默的点了点头,等他把话说完。

  “但我代表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军部的命令。”提到军部的时候,酒田忽的站起来,眼神中有些唐承安看不懂的东西,“那霞帔的上一位传人——济南的邓景然邓老板,不久前不幸去世了。”

  唐承安心中一慌。

  “顾老板是邓老板的唯一传人。”酒田一边说,一边敏锐地捕捉唐承安脸上的表情,“唐先生和我都是爱戏之人,都不想看到悲剧重演。”

  “你在威胁我?”唐承安定了定神,忽然笑了,“拿一个戏子威胁我,也真亏酒田先生想得出来。”

  “请唐先生慎重考虑我的要求。”

  酒田说完,傲慢地离开了承雅堂,他的秘书小姐正在门口等着他,“酒田先生的事情办成了?”

  “唐承安并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我不明白,酒田先生何苦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无论您想要秋和戏园,想要凤纹霞帔,甚至是想要那个戏子——除掉这块绊脚石的方法很多。”

  “你是中国人,却不如我了解中国。”酒田哈哈大笑,“我要的是他真正的屈服,而不是给他一个做英雄的机会。”

  再说秋和戏园门外,人群熙熙攘攘,小贩货商都忙着吆喝,想借这人气赚上一笔。戏园里面,各路戏客早已落座,卖花生瓜子和大碗茶的伙计来来往往好不忙碌。前面几个上场的都是小戏班子,客人们边看边聊,就等着压轴的顾老板上场。后台里,顾墨庄已经换好了戏服,坐在铜镜前面,依旧是张婆婆替他梳头。

  “来了么?”顾墨庄问。

  “座儿都到了,等着您呢!”

  “天字号那位……”他一直这样称呼他,“倒真放心我,总也不来看看。”

  “您如今是角儿了,哪儿用得着他操心。”张婆婆把镜子正了正,让墨庄能看清楚发髻上簪花的位置,“瞧瞧外头,那么多人等着捧您呢!”

  “再多的人来了,若是他不来,又有什么意思?”顾墨庄瞧着镜子里那张上了浓妆的脸,比起自己原先的脸,这张脸却更觉得熟悉,“总是同一出戏,他也该看腻了。”

  “那哪儿能呢?”张婆婆笑道,“哪回您登台,二爷不都在那二楼的包间里瞅着么?”

  “哦。”顾墨庄也笑,“您说的是,我多心了。婆婆,您说我像苏三吗?”

  “哪里是像?分明就是!”

  顾墨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念道,“我的王景隆,何时才来?”

  那天,戏台上的苏三格外有精神,每一句唱词都像是为了心上的那个人而唱,他的每个亮相,每次回眸,都毫无悬念地望向二楼右手边那空着的包厢。好戏结束,满堂喝彩。但这次,直到散场,直到他换下戏服卸了妆,他都没能等到那个人来。

9.

  唐承安是个聪明人,以如今的形势,他知道自己应该明哲保身,不该去招惹那帮日本人,更不该跟他们扯上关系,平白落下个汉奸的罪名——但现在,他不得不做出让步。

  他知道国家已经陷入危难,他也知道,想要征服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难做的并不是用炮火打开国门,也不是用皮鞭让这个国家的人民屈服……他了解日本,他知道日本人会怎样做。想到这里,唐承安打开书房里一个上了锁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红色锦盒,还没来得及打开,就听见门外有了动静。

  是顾墨庄回来了,他焦急地跑到书房,推门看到唐承安的时候,还在不停的喘着粗气,“二,二爷……”

  “慌什么?”

  “嗨,小老板还当您出了什么事,一路上催车夫快走。”张婆婆在一旁无奈地笑。

  唐承安心头隐隐作痛,却还是笑了笑,“什么时候都轮到你来担心我了?”

  “我还跟婆婆说,是不是二爷看得腻了,不来了。”

  “本想来的,刚要出门就有事耽搁了。”

  “什么事?”

  唐承安轻轻笑了,“不提也罢。”

  济南的邓老板死了,暴毙街头,隔天才被人发现。这算不上什么大事,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风光的邓老板了,每天都有人不知不觉地死去,他只是其中一个。但日本人的险恶用心,唐承安却全都明白。他们想要邓师父的凤纹霞帔,如今邓师父了,会知道那东西下落的人就所剩不多。

  顾墨庄是一个,他唐承安也是一个。

  “墨庄。”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顾墨庄仿佛已经成了承雅堂的另一个主人,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风景,不可或缺。

  顾墨庄歪过头,笑得灿烂,“二爷莫不是写剧本写入了神,把我的戏忘了?”

  他点点头,“你说是便是,越心急就越写不出。”

  “急什么?慢慢写就是了,时间总是富裕的。”

  “呵,你这傻孩子。”

  此时的唐承安对未来已经有了越来越多的危机感,心底里有个声音在不断的提醒他,来不及了。他估摸着要出大事,要变天,却真猜不出自己到底还有多少时间做足准备。眼下,只有这件事非做不可。

  “若是戏本写不出,不如给我讲讲。”顾墨庄坐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撑着下巴看着他,“那是个什么故事?”

  “讲十七岁的常安和十二岁的沐秋娥,两人虽有门第之差,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唐承安坐在他旁边,静静的说出这个故事,就仿佛在吐露自己的真心,“三年后,常安状元及第,秋娥亦出落得楚楚动人,两人两情相悦,终于谈及婚嫁。”

  “这是个好故事。”顾墨庄忽然笑着打断他。

  “是。”唐承安轻声说道,“是个好故事。”

  夜空里星光满布,月色如歌,唐承安知道有的话他永远都不该说,但忍在心里却如刀割一般难受。倘若时间可以就此停住,停在初夏灿烂的星空之下,倘若他们都能是故事里的人,能用笔写出一个美满的团圆……

  但那终归已经不可能了。

  “二爷。我能唱《尝相识》吗?若是我唱沐秋娥……”顾墨庄忽然转头,漂亮的眼睛一如他们初见那日,他认真地看着他,仿佛拿出全部勇气似的开口,“您乐意唱常安吗?”

  唐承安笑了,仿佛刚刚他讲的是个笑话,“爷哪会唱戏,到时候……”

  他心里一阵凄苦,他也知道身边那人此刻已经心寒。

  “到时候,给你找个唱得好的。”

10.

  三天后,邓老板离世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北平城的大街小巷,各家报社都把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说法离奇各异,但又都和邓老板师门祖传的宝物有关。按照最广泛的说法,邓老板应当是被活活逼死的。据某报称,早有人觊觎他师门祖传的那件凤纹霞帔,出价一千大洋,邓老板觉得这事辱没师门,宁死也不肯答应,最终落得暴毙街头的下场。也有另一种说法,邓老板烟瘾极深,早年卖掉了自己的徒弟,如今又卖掉了自己师门的宝贝,但抽大烟这回事本来就是个无底洞,总也填不满。还有最为传奇的说法,邓老板本来就已经把这东西传给了爱徒顾墨庄,任旁人怎样逼迫都再拿不出第二件宝贝……

  任何一种说法都离不开一个核心人物——唐承安,他总是那个逼人死命的幕后黑手。而当人们谈到那件被形容为稀世珍宝的霞帔的下落时,也最多的将目标指向了秋和戏园。

  这一切,顾墨庄原本是不知道的,他向来不喜欢读报,即便是关于自己的戏评,也大都是原先唐承安读给他听。直到这天,他上戏之前听到后台里有人议论,说今天唐二爷陪了个日本人来听戏,难不成报上写的都是真的,唐二爷如今当上汉奸了?如若那都是真的,可就真苦了顾老板。

  “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张婆婆帮他把戏服换下来,穿上干净的长衫,“二爷是打东洋留学回来的,认识一两个东洋鬼子,也不为过。”

  “可是……”

  “聊什么呢?”

  听到他的声音,顾墨庄猛地回过头,想把刚刚的事情问个清楚,却忽的发现他脸色苍白,像是没休息好的样子,要说出口的话就咽回了肚子里,“二爷昨天没睡好?为何脸色如此?”

  唐承安瞧着他担忧的神色,忍不住笑了,“见了这么多人,都没人说我脸色差,怎么偏就让你看出来了?”

  你若是整日里总盯着一个人看,他脸上多的半分神色也能看得出来。顾墨庄本想这样说的,却忽的心中荡漾,头低了下去。

  “墨庄,待会儿让张婆婆先回去,你陪我在这儿待一会儿。”

  秋和戏园是唐承安的爷爷一手创办的,当年爷爷瞧出这个孙子是个戏痴,才越过他父亲,将戏园直接交到他的手上。他从小就在这儿长大,耳濡目染,养成了这样一个随性妄为的脾气,如果爷爷在天有灵,真不知道会怎么说。

  “墨庄,那个日本人相中了我的戏园子。”他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仿佛这并不是压在他心头的那件事,“北平有那么多戏园,比我们老的有,比我们大的有,比我们红火的更有……他怎么偏就瞧上了我们?”

  顾墨庄不懂,他只能傻傻地看着他,不说话。

  “北平有那么多个角儿,比你唱得好的有,比你身段好的有,比你红的更有……”

  我为什么偏偏,就舍不下你?

  “二爷今儿是怎么了?”

  “墨庄,爷在西安有个开戏园子的朋友,求我借个角儿给他撑撑台面,你可乐意去?”

  顾墨庄一听心里慌了,连忙摇头,“不去,我就乐意留在秋和戏园。”

  “若是嫌西安远,天津也好,离北平近些,你……”

  “二爷这是要赶我走?”顾墨庄忽然的质问,打断了唐承安的话,“墨庄即便是死,也不愿离开二爷。”

  “住嘴!”原本还笑着的唐承安忽的变了脸色,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得给爷活着,记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11.

  七月盛夏,北平城最美的时候。战火从东北一路烧来,直烧到北平城,一夜之间,日本军队出现在北平的大街小巷,千钧一发,全城的人都提着心,生怕一个慌神的工夫,天就要变了。

  还是说,天已经变了。

  各大戏园的生意都萧条了许多,无论梅老板的《贵妃醉酒》还是程老板的《锁麟囊》都卖不出票去。秋和戏园安排了顾墨庄的《玉堂春》,戏票却卖的出人意料的好。

  但那时,谁都没有想到之后发生的一切。

  “婆婆,看我这珠花放的可好看?”

  张婆婆略低下头,瞧了瞧,“好看,打您头回上台,这珠花就没换过地方。”

  顾墨庄就笑,小心的瞧着镜子里的人,“今天不知是怎么了,我这心总是揪着,就是放不下来……婆婆,人来了吗?”

  婆婆想了想,放下手里的梳子,“今儿没听见什么动静,您记好了,这是五十六下,还差十下没给您梳,我去瞅瞅。”

  就快开戏了,戏园里却是一个人都没有来,连唐承安早先请来的记者都没有出现。唐二爷依旧在二楼的老位子,扶着栏杆抽着烟,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声,却看见那个日本人酒田先生,这次他带的不是秘书,却是几个正装的日本军人,身后背着枪。

  “听个戏罢了,酒田先生带着大兵做什么?”唐承安边说边笑。

  “以防万一,唐先生不要见怪。”

  话正说着,客人来了。只见从戏园门口进来一队一队的日本兵,行进一般的在每排座椅前面站好,仿佛整装待发。唐承安心中一紧,冷笑了几声,“敢情我的那些戏票都是酒田先生买的,早说啊,早说我不收您的钱。”

  “唐先生客气了,不过我听说最近各大戏园的生意都不好,请唐先生放心,往后秋和戏园的戏票,我都包了。”

  唐承安稍稍皱眉,却未动声色。

  ——他已经别无选择。

  “那倒不如就依酒田先生之前的意思,园子我答应卖了,您出价。”

  “唐先生识时务。”酒田说完,咧开嘴笑了笑,“五千大洋,戏园子和园子里的角儿,我都要了。”

  “我园子里哪有什么角儿?”唐承安脸上虽笑,右手却攥得生疼,“酒田先生说笑了。”

  “秋和戏院的顾墨庄顾老板。”

  “他?他哪儿算得上角儿?不过是个小戏子,没什么出息。”

  酒田听罢笑意更深,“他年轻,有姿色,正是皇军需要的人。”

  后台,顾墨庄已经穿好了行头,化好了妆,身上那件戏服是唐承安前几天差人新作的,金线作绣,玉翠为镶,灯光照上去灼灼耀目。身后忽然有了动静,他以为是婆婆回来了,转过身,却看见两个穿着军服的日本人陪着那位时常来看戏的小姐——她脸上笑容依旧,却让人心中不安,“顾老板,该您了。”

  戏台之上,月琴和二胡响了,鼓板点子打起来了,苏三装扮的顾墨庄忽然从后台跑上来,步伐沉重,他看到台下清一色的日本军服,看到二楼天字号包厢的地方,唐承安同那日本人谈笑风生的样子……

  他忽的记起来,这次,婆婆还没梳满六十六下。

  唐承安远远地看着他,心道,这真该是最后一场好戏了。

12.

  这会是北平最冷的一个夏天。

  顾墨庄穿着厚重的戏服,汗滴从眉间划过,弄花了他脸上的妆。他定定地站在那里不动,他猜想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担心唐二爷会不会遇上了麻烦。

  直到他听到二楼包厢传来他熟悉的笑声,一如往日的爽朗笑声,此刻却如此的刺耳,让他更加惴惴不安。

  “墨庄,你可是存心丢爷的面子?你那短命的师父教给你苏三是这样登台的吗?”

  顾墨庄忽的睁大眼睛,张了张嘴,“唐……”

  “你可听清楚了,好好唱,别砸了爷的招牌。”

  唐承安和日本人酒田一前一后走下楼梯,从立正站好的日本兵身边径直走上戏台。灯光亮的刺眼,唐承安看不清小戏子脸上的表情——这样再好不过。

  “墨庄,好好唱戏,不然惹恼了客人,丢了面子是小……”唐承安笑起来,看了看身边的日本人,“丢了性命就不好了。”

  顾墨庄忽然醒悟过来什么,大声问道,“二爷,是他们逼你,他们逼你是不是?我不怕死,我宁肯跟二爷一同死在这戏园子里也不……”

  也不要眼睁睁看着你,被那群畜生逼着低下头。

  “呵……”唐承安忽然笑得厉害,不停地摇着头,“你倒乐意,爷还不乐意呢!”

  天变了。

  四下皆静,窗外连麻雀的叫声都没有。

  顾墨庄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他必须强迫自己呼吸。

  那个日本人操着拗口的中文,解释着目前发生的一切,唐二爷已经同意出售秋和戏园,开价五千块大洋,十天之后的“日中亲善会”就会在这里举行。

  “到时,岗村大佐也会出席,想请顾老板唱一出《玉堂春》,就穿着邓师父祖传下来的那件霞帔,再合适不过——这对顾老板和唐先生来说,也是难能可贵的殊荣。”

  顾墨庄睁大眼睛看了看唐承安,却发现他漠然地点了点头。

  忽然的,他发觉那个温文尔雅的唐二爷好像生生地换了一个人——是的,这不是他,这一定是日本人的圈套。想到这里,顾墨庄抬起头,“我不唱,二爷说过……”

  “我说过,能不能站在这梨园行里,全看座儿赏不赏饭。”唐承安打断了他的话,随手打开了日本人手里托着的一个红色锦盒,那里面放的不是别的,正是邓老板那件祖传的宝贝——凤纹霞帔。

  “你今天若是不想唱,我也不逼你,十日之后……”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你师父卖给我的。”唐承安的肩膀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他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露出一个颇具深意的笑容,“你真以为一个刚出师没登过台的小戏子能值三百大洋?”

  这句话像钉子,敲进顾墨庄的心上。

  “我唐承安……”唐承安松了松手,锦盒盖子重新盖好,日本人连忙把那锦盒收好,奉若珍宝,“三百大洋买的本来就是这件宝贝。”

13.

  唐承安曾经问顾墨庄,“你对我又当如何?”

  顾墨庄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说,墨庄三生有幸,得与二爷相识,尝相识,不相忘。

  此刻,唐承安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像一个戏子——他对日本人卑躬屈膝,他将那件害死师父的宝物双手奉上,他不再是原先的那个人。不知为何,顾墨庄忽的笑了,他笑这世道多变,笑自己痴傻,终究只是个任人愚弄的玩物。

  “你可想好了,十日之后,可愿意登台?”

  顾墨庄摇头,嘴角依旧是忍不住的笑意。日本人酒田有些忐忑,问唐承安,“他该不会是疯了吧?”

  唐承安笑道,“疯与不疯,一试便知。”

  说罢,他走到顾墨庄跟前,狠狠抓住了他的右手,那只手柔软冰冷——这还是他第一次牵他的手,“你若是不唱,就再也别想唱戏。”

  话音才落,钻心的痛从顾墨庄的右手直袭入心口,仿佛天旋地转,整只手臂如同被烈火焚烧一般的痛楚让他跌跪在地上……

  哭喊声回荡在整个戏园里。

  唐承安的黑色皮鞋踢了踢顾墨庄已经残废的右手——他的四根手指已经被生生折断,“如今,你就是想唱,爷也不能让你唱了。”

  唐承安拽起顾墨庄的胳膊,将他在地上大力拖行了几步,“给你几天的好脸色,你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个角儿了?”

  顾墨庄的侧脸贴在地上,被细碎的沙石磨去一层皮肉,血涌出来,衬着满面的油彩艳得凄凉。

  “这,这……”酒田急忙走到唐承安身边,“这样,他怎么登台?”

  唐承安一笑,“一个戏子,找人替换就是了。”

  酒田叹了叹气,对身后的日本兵一声令下,“走。”

  坐席上的日本兵整齐有序的离开戏园——仿佛一场好戏落幕。

  唐承安想要抬腿跟上,却发现左腿迈不开步子,低头一看,那小戏子正用左手紧紧抓着他的裤脚,脸上的眼泪混着红色油彩和鲜血,怵目惊心。

  “你还拉着我做什么?”

  “唐二爷,唐承安!你,你疯了……”

  顾墨庄真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一直以来,他信任他、依赖他、甚至爱他。但如今,他怀疑他、憎恨他、甚至惧怕他。他想着不明不白死去的师父,想着报纸上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论,想着唐承安的话——他终归这是个买来的戏子,日复一日的站在台上唱着同样的台词。他想着《玉堂春》里的王景隆说不定并非像苏三念着他那般思念她,《西厢记》里的张生最终不也是弃崔莺莺而去……

  “墨庄,疯的人是你。” 唐承安说,“事到如今,你可恨我?”

  “我只问你一句。”顾墨庄默默开口,“你可是真的写了《尝相识》。“

“自然是真的。”

  “结尾如何?”

  “不如相忘。”唐承安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窗外响起隆隆的雷声,他感觉到那只手渐渐的失去了力气——心力交瘁小戏子终于晕倒在戏台之上。

  唐承安的右手止不住地颤抖,喃喃说道,“不如相忘。墨庄,戏本我会交给你,你走吧!”

14.

  一连八日,顾墨庄没有说一句话。

  他靠在秋和戏园门口的石狮子旁边,穿的还是他最后一次登台时的戏服,衣衫褴褛,半边脸结了肮脏的血痂,像个乞丐——倘若不是张婆婆天天来喂他些水饭,他怕是活不满八天。

  第九天的时候,一群日本兵赶走了戏园门口的全部乞丐和小贩,顾墨庄远远的看到唐承安从插着日本旗子的小轿车里走下来,双手捧着的那个锦盒红得耀眼。

  他突然很想冲上去拉住他,却被拿着枪的日本兵挡在远处。

  张婆婆扯着他的胳膊,不停地说,顾老板,走,快走……

  他被硬拉着离开街口的时候,仿佛见到那人投来的视线,依旧和他们初次见面时没有两样。那一眼,大概就是永别。

  他们心里都是这样想的。

  唐承安跟随酒田走进秋和戏园,走上木制台阶,走进他熟悉的天字一号包厢——他看着无处不见的日本军旗,拿着锦盒的手逐渐握紧,日本人猛地回过头,露出令人作呕的虚伪笑容,“唐先生,你很聪明。”

  “酒田先生何出此言呢?”

  “你用顾墨庄的一只手和半张脸保住了他的命。”

  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占据了戏园的每个角落,再过几个小时,那所谓的“日中亲善大会”就要开始,他们要唐承安亲手将那件代表了梨园行荣耀的宝物献给日本人。

  “我配合了唐先生,并没有戳穿你。”酒田说完,指了指唐承安怀里的锦盒,“希望唐先生今天,也能够好好的配合我。”

  唐承安大笑,点起一支香烟,“酒田先生这是开玩笑吧?我已然没有退路了。”

  酒田很满意地点点头,看着各处忙碌的日本兵,指了指戏台一角,“到时候,就请唐先生从那边走上戏台,代表北平的曲艺界,将凤纹霞帔敬献给岗村阁下,阁下非常喜欢中国戏剧,一定会对唐先生加以褒奖。”

  唐承安点点头,笑道,“今天是好日子,你我应该喝上一杯。”

  酒田也正得意,“可惜美酒不在。”

  唐承安却笑,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白瓷酒壶,“这是好酒,酒田先生要不要尝尝?”

  日本人担心其中有诈,但笑不语,眼看着唐承安将那酒壶放到嘴边,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酒田先生,你我各为其主,我不怪你。若是有朝一日,唐某的新戏还能上台公演,定会给先生留一个位子。”

  酒田忽觉有异,再想反应已来不及。只见唐承安一口酒水吐在锦盒之上,手上烟头一落,那锦盒迅速的燃烧起来。

“这不是酒!”

  唐承安点点头,随后开始剧烈的咳嗽,火势渐大,酒田本想夺走他手上的锦盒,却被缠上他的火舌吓得只好后退——那不是酒,那是煤油。

  烈火包围之下,唐承安放肆地大笑。

  不如相忘,他想着,你我终究还是要天人永隔。

尾声

  那是北平最好的一场戏,整座秋和戏园做了戏台,天公都来作美。大火烧了整整三个钟头,直到戏台,廊柱,幕帘——所有能烧的都烧光了,倾盆大雨这才落下,引得唏嘘一阵。唐承安就坐在天字号包厢,大火烧着了他的衬衣,烧着了他的裤脚,烧着了客座和戏楼里漆花的梁柱。他感觉不到身上的剧痛,只眼睁睁看着燃着的帘布和戏台,心中逐渐安稳。

  他与顾墨庄正是在这里相识的,那孩子光着脚爬上戏台的样子,害羞低头的样子,提到戏文时眼睛发亮的样子都历历在目。熊熊大火之下,那闪着火光的戏台,如梦如幻,仿佛时空交错一般,他的墨庄就在后台,由张婆婆梳了头发,就等着登台唱戏。

  不知道,他这次有没有等着他来。

  胡琴拉得有滋有味,鼓板小锣响起来,那穿着藕色衣裙的娘子翩然登台,水袖一扬,款款亮相。他戏服上的珠翠闪着醉人的微光,一开口百转千回的唱腔惹人生怜——他的墨庄在为他唱《尝相识》。

  “尝相识——不相忘,我与官人——”

  全场都在为他喝彩。

  “碧落黄泉,同游荡。”

  这一定是个好故事,墨庄,这一定是个好故事。

  戏台上他的墨庄,回眸一笑,那笑容正是望着他的位子,和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一样。思及此处,唐承安心中淡然,握着手上被烧焦一半的霞帔,闭上了眼睛。

  1945年的北平有种劫后余生的别样风情,顾墨庄从天津的寓所回来,找到唐二爷原先的朋友,打算把值钱的东西凑一凑,在城西秋和戏园的旧址重建了一间新戏园子,名为秋和大戏院以作区别。一位爱戏的老学究翻了翻他箱子里的东西,却一眼瞧上了他最后一次唱戏的那件行头,将上面镶着珠翠的部分看了又看,最后断定说,这是一件老物,应当是乾隆年间宫里的东西。

  顾墨庄愣了半晌,泪流如注。

  好戏散场,顾墨庄换下戏服,卸掉妆容,走出后台面对着记者的团团包围,淡然一笑。

  “顾老板,您能说说《尝相识》唱的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吗?”

  顾墨庄点点头,轻答,“字字句句都是人心。”

  “请问,什么时候再演出?”

  “不会再演了。”

  北风凛冽,顾墨庄一个人慢慢走出戏园,消失在街道上为胜利欢呼喜悦的人群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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