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独生子女的年代,我是家里唯一一个,瘦骨嶙峋,身体羸弱,像赤裸的嗷嗷待哺的麻雀,孤独犹如梅雨,淋湿了我的温暖巢穴。
大山极远极深处是我的家乡,村庄在“小康”政策雷厉风行、经济猛浪的刺激和冲荡下,每个成年人,为了修筑自家的富贵“长城”,不得不成为劳役的壮丁,去城市闯荡,所以父亲先出去了。留下务农管家的女人,我的母亲只要能“剜”到钱,哪怕夏天挖淫羊藿,冬天捡桐子,也得筹几十斤甚至上百斤,跋山涉水,背到遥远的集市上拼价贩卖。这样持续到我念小学,她也离开了家乡。
我独与家里的老人——祖父祖母生活,尽管他们都很疼爱我,但十岁孩子对外界乐趣的索取是“贪得无厌”的,比如电视、磁带、种山里挖来的花草和秋冬收集的种子。
说起植物,对大自然的探索不止于收集羽毛和贝壳,更钟爱夺取那些美丽奇妙的动物的自由,例如春天用汽水瓶子抓花蕊上的蜜蜂,夏天养萤火虫和蝉,秋天斗蝈蝈,冬天万物归藏,偶尔能在麦田逮到野兔,不过这种几率很小。
因为对动物的喜欢,且不说看门的狗、捉鼠的猫,家里作为祖父母的副产——鸡、鸭、牛、羊,我也是付出了感情的。即使一只雏鸡得瘟死了,我也会把它埋在心爱的花园,在二十厘米的塑尺上题写“小鸡之墓”,作为墓碑插在“坟头”。
祖父告诫我不要做不吉利的事。我心想可别再死宠物了,而那些春天的蜜蜂、夏天的萤火虫和蝉、秋天的蝈蝈及冬天野兔,竟都被我养死了。
但即使如此,我并没有放弃继续圈养它们,我渴望它们成为我的朋友,就像我驯养的忠诚的狗一样,陪伴在我身边。在它们快活不下去时,我会大发慈心,忍着自私的、不舍的复杂情绪,将它们“赦免”出狱。
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让我彻底改变了糟糕的想法。
那年初冬,我从睡梦中醒来,坐在床沿上,迷迷糊糊听到雏鸟尖锐急切的叫声。我来不及穿鞋,踮着脚跑到屋外,声音停止了。我在冰冷的地面轻轻踱步,竖耳聆听,却没有任何声响。我失落地放下惊喜的心情,打算进门时,“啾”的一声从方位朦胧的高处传来,我感到脊背一阵麻木,因为太过兴奋。我察觉到有新朋友来了,是一只鸟,不,不止一只。
我火急火燎地跑回屋套上毛拖鞋,飞奔出来寻觅声音的源头。我站在围墙的柱子旁,又是一声清亮的啁喳,就在我的头顶。我仰起脖子看到,柱子卯榫穿插处的缝隙,够拳头大小,伸出几丝针形的杂草残茎。我沿着柱子,攀到砖墙上,双手抱住横梁,脑袋凑到麻雀窝旁,内心难抑激动:五只麻雀光溜着身子,细嫩的皮肤像敷了一层绉纱,纸薄的眼皮闭合着,粉色的小嘴四处嚷嚷。我油然生出一种母爱的感觉——非得养育它们!从小饲养的动物是很有情感的,我怀着这样的目的将鸟窝从洞穴取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捧进屋子里。
做鸟妈妈我是不会的,这样的小玩意儿要吃什么虫子呢?趁它们胡乱叫嚷时,我给它们做了一个人性化的窝。初冬的天气已经很冷,触物如冰,我到房后墙角一堆废弃的陶碗土罐里搜寻出一个水壶盖,想起风扇旁的柜子里装着些父母的烂衣服裤子,祖父母不舍扔弃,总堆着。幼时我胡乱剪了些衣裤做了小布熊的裙子,有的给猫狗垫了窝。这些布料扔弃的时间太长,已经褪色泛旧,摸起来粗劣发硬,显然不适合给还未长毛的麻雀做窝。我忽然想起立柜里有一床被老鼠糟践的红喜字棉花被,兴冲冲翻找出来,从破口处抽出一撮棉絮,垫进水壶盖里,把麻雀搬进去。
我思考如何与麻雀创建信赖,它们实在太过幼小。
睡觉前,我试着把它们放在纸箱里,或堂屋的玉米秆里,或猪栏的鸡架上,想来想去,觉得不行。这样做麻雀要么被冷死,要么被猫吃,要么被狗叼。后来,我想到一个极好的地方,放在我的枕头上。
因为一直担心熟睡时会无意打翻壶盖,压到它们,所以我在脑海里反复地提醒自己:往下睡,手别乱动。可是我又怕它们像曾经养的动物那样悄悄死掉,就忍不住提心吊胆,时而瞄一眼,耳朵听着动静。最后确保它们完全安静下来,并且心脏仍跳动着,我才安心把头埋进被子入眠。
我幻想这些可爱的小家伙长大后,已经和我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可以像大黑狗一样时刻围绕着我。早上我从清脆的鸟叫中醒来,喂它们吃饭。中午做作业时,麻雀在我头上做窠,在我肩膀上打闹,在课本上跳跃,用褐红的小嘴啄我的笔尖。下午麻雀歇在电线上,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吵闹不停,我若在屋里看电视,一吹口哨,它们就飞进来,听我指挥。夜晚它们歇在各自的草窝……我想起爸爸曾打电话来问我想要什么,可以找人捎回来,现在我肯定要说笛子,这是为了训练麻雀。
第二天的清晨,我是怎么醒的呢?我感到后背一片湿黏,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动弹。我仔细听声音,没有任何鸣叫声,翻起身看到了毛毯上麻雀的尸体,屁眼漏出了内脏,有两只好像是被我的手臂压到了,它们横七竖八地躺着,像几块碎掉的烂肉,竟没有一只活着!现场惨不忍睹。
我脑子“嗡”地一下麻木了,盯着摊在毛毯上、枕头上的尸体,它们面无表情,歪来扭去,眼睛仍然紧闭着。因为没有见过这世界,好像从未来过似的。而罪魁祸首的我,悲痛、自责、愧疚……哀伤的情绪塞满胸腔。
“是我杀了它们!”我当时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我痴呆了好阵才清醒过来,得快速处理现场,我把它们重新放回水壶盖里,排放整齐,因为怕它们捱冷或被虫子噬咬,又盖了几层棉絮,裹得严严实实。趁祖父母正忙,我从灶房的粮柜下“偷”出一把镰刀,神不知鬼不觉溜出屋门,来到房后的竹林,选了一处僻静的安全的地方——在矮小的棕榈树旁。
我挖坑时祖父从猪圈出来,他穿着筒靴,手里拿着粪瓢,看见我跪在山坡脚下,哀哀凄凄地哭着,以为出了大事,叫我的名字问:“怎么了?”
我没想到祖父会去打扫猪圈,他的出现是计划里的百密一疏,而心虚作祟,更让我感到惶恐惊悚。我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回了句“种花”。
祖父知道我爱侍弄花花草草,因此没放心上,笑了笑又回猪圈里。我听到圈屋传来整饬栅栏的声音,才松了口气。
虽然骗过了祖父,却骗不过自己。我抹着眼泪,凝视着麻雀安静地躺在水壶盖的“棺材”里,仿佛睡着了一样。我用小棍子轻轻翻转、拍打麻雀,期望它们动一动,张张嘴或眨眨眼,这当然是自欺欺人,只为了减轻我所犯下的罪孽。也许我该虔诚地说些祷辞,吊唁一番,或者替无辜死去的麻雀诵诵经文。当然,我什么本事也不会。
我不敢忘记坟的位置,每隔几天,我会去“开棺验尸”,以确保它们的确都死了。这样三番五次地查验,让我的心备受折磨。麻雀的身子日益腐烂,直到某天,我掘开土,发现白色蠕虫从其中一只尸体的嘴里爬出来,我恶心到发呕,再也不去烦扰这些可怜的家伙。
后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何我养的动物都会死去,甚至麻雀更为凄惨。当时互联网未普及到农村,黑白电视也只能收播一个台,我无从知晓科学饲养这些“朋友”的方法,但我并不以此苦恼,我没有用专业技术来养昆虫或雀鸟的意识。我的思想狭隘而幼稚,单纯而愚笨,脑子里充满了各种童话式的幻想,我只想要一个玩伴。
这是好的开端,麻雀的启示,我再也不要去养什么“朋友”,我的下辈子不够还账,佛没有告诉我,这是我自己的臆测,这亦是良好的觉悟:我的寂寞不该令麻雀牺牲,如果我不能与麻雀互愉地玩耍,我没有足够的能力去驯养它们,我只剩狂热幻想,那么我不应该再饲养任何动物。我的精神的快乐与这世界的最佳距离是和平共处,这是我最崇高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