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前的五月,我将出嫁。
在我看来,结婚无非就是举办个喜宴,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宣告众人,从此我与先生相伴。所以,觉得只要吃顿饭就好。可父母对这个仪式却认真的紧,需要风风光光,细致隆重,一切繁琐的事务都是由母亲打点。
恭请全福奶奶
我们这有个风俗,结婚当日要请全福奶奶帮忙。所谓全福奶奶,是布置洞房并在结婚当日操持新房事务,擅长说喜话的姨娘。一般全福奶奶要请夫妻健在,儿女双全,有三代孙子或有四代重孙更好,讨得新婚夫妇未来子孙满堂的喜头。
平日里,但凡能为儿女幸福安康的诸事,母亲总是不遗余力,更何况是女儿的婚礼。母亲遇事爱反复思量,考虑各种利弊。那阵子便会仔细琢磨,对什么样的人适合做全福奶奶,更是用心考量:一是得满足全福奶奶的基本要求;二是要这位人品端正,为人踏实,办事牢靠,和她熟识,方便她俩能一同用心,置办婚礼物资;三是需和我相识,避免我因陌生害羞,而不好意思开口,请全福奶奶对我的照拂。
她的这些想法并不是一次成形,睡前常与父亲商量,父亲在一旁嗯啊的应承着。往往是说着说着,便听到父亲此起彼伏的鼾声,而母亲仍意犹未尽地考量,几番斟酌,终于锁定了全福奶奶的人选。
母亲在待人接物上一直说,“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能让别人说出话来”。恭请全福奶奶便更是讲究,带去的喜烟、喜糖、茶什等一定是挑选当时最贵最好的。除此之外,还为全福奶奶和她的小孙子、孙女捎上礼物。她二人关系本就不错,这一来,姨娘更是乐呵呵的随母亲跑东跑西,忙前忙后地张罗。
那几日,她俩常常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不时提溜着点红通通的物件回来。结婚前一天,门前、窗上已贴满了红红的双喜,深红床单在铺上舒展,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三三两两散落开来。原本简陋的婚房,竟被这团团萦绕、深深浅浅的红,晕染的喜气洋洋。而母亲和全福奶奶还在不停地查看,还有哪些细节需要完善。商讨着明日做何安排,才能既图个热闹,又不让我们被闹喜的人,搞得太难堪。
女婿的承诺
“小李,我家女儿嫁给你,不图啥,就想你对她好”,老妈和未来女婿,在婚前的餐后闲话着家常。
小李是外地人,此前,先生的餐饮一直处于打游击的状态。他觉得解决吃饭最好的办法,就是呆在办案点,这样工作吃饭一并解决,多省事。当我俩确定了恋爱关系后,母亲就让小李来家里吃饭,已然将他当成自家人待。母亲做饭会考虑每个人的喜好,小李爱吃辣,家里餐桌上,就会多了一道川江鱼等重口味的辣菜,先生欢喜地说“好,好,好,这是我的菜”。
小李下班,比我们都迟上半个多小时。母亲吃饭时,总会竖起耳朵听他骑车的声音,久而久之,竟练就出听音识人的本领,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在他推门一瞬,将热腾腾的米饭,摆放在他的位置前。先生总会诧异,母亲对时间把控如此精准。而哥哥会说,老妈对小李比儿子还要上心。我也认为母亲不必对小李这样用心,会把他惯坏了,老妈会睨着眼睛瞧我,不以为然地说,“你懂啥,我对他好,最终还不是希望他能对你好。”
小李餐后会和老妈一起洗洗涮涮,他们俩都爱说话,当流水声混合着碗盆撞击时,便是他们闹嗑的好时光。这段日子,老妈与他交流最多的,便是婚礼的准备和日后的生活了。她总会拐弯抹角,试探小李的态度,“妈,虽然我没啥钱,也没什么背景,你放心,日后我一定会照顾好你女儿,给她幸福的。”老妈听到小李的承诺,似乎放下些担心,笑呵呵地回应,“这可是你说的”。
独自成立小家庭后,我和先生总有矛盾,关系相处并不太好。母亲总会拿着这话置疑,表达不满。每每遇此,我竟说不出的烦躁,总认为老妈太天真,抱着一时的承诺不放。现在看来,不过是母亲对女儿的不舍与难过罢了。
母亲的祝福
我和小李领结婚证之前,并未与父母商量。随着母亲和小李深入接触,发现他的脾气急躁,与人交流,总爱将他的意见置于别人之上。母亲隐隐担忧,日后我与他相处会吃亏。就在母亲考虑这段关系是否继续时,我们领了证。
当打电话告诉母亲时,她正在单位的医务室挂水。后来,听校医说,母亲得知消息后,急得立马让医生拨下针头,红着脸向外冲。校医们既担心母亲的身体,又害怕她和我起冲突,拦下来让她冷静。
母亲那段时间置气不理我,父亲劝道“事已至此,两个孩子自己愿意,随他们去吧”。婚期越来越近,母亲才和我说话,“做父母的哪能斗得过孩子,女大不中留啊!”
结婚当日,母亲将烫卷的短发,卷曲成大波浪,并用发胶定型。她本就生得肤白貌美,配上淡紫罗兰色的套裙,胸前别着同色系深紫调的胸花,气质出众,颇有些杨澜早期主持正大综艺,那副端正大气的模样。
那日,我也早早到了影楼。盘发,描眉,细细妆扮。待回家后,母亲端详着我的妆容,“真好看,人还是要化点妆。以后,你学学,把自己打扮的美美的。”之后,她便不再与我说什么话。更多时候,我只瞧见她娇小的背影,忙着清点宴请的烟酒,和帮忙的朋友,交接着还有哪些事,该怎么安排。
当外面响起接亲车队来临的炮竹声,我看见母亲顿了顿身形,微微侧过半边身,抬起手抚着眼睛,父亲在她身边耳语,再转身时,她的眼眶已微微泛红。
婚礼仪式中,母亲仍把她最灿烂的笑容留给了我,祝福我幸福久久。
会亲的眼泪
我和先生的蜜月旅行是到他的家乡。老俩口商量,“亲家离的远,两家几乎很少碰面,但女儿出嫁,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和亲家见上一见。正好随孩子们一起回乡会亲,走条走条。”
春末夏初,风儿带着酥暖的气息,拂面而过。景点处处已是花红柳绿,沿途领略着当地风光,老少四人其乐融融。
赶着点,我们开始奔赴先生的老家,他的家乡位于赣中农村。当母亲看到,乡野耕作的农人,穿着老旧的丈蓝色中山装,挽着裤脚,牵着牛,在泛红而稀软的水田犁地时,她哽咽了。我坐在前面,起初并未觉察。当我后知后觉地转眼回眸,才发现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沿着脸颊流淌,一条手帕已沾湿大半,父亲在她身旁也是沉默不语,面色凝重。
下车后,我问父亲,母亲怎么啦?父亲回一句:“我们佩服你,之前你来过他家,见过这里的环境,还能嫁过来,我们佩服你。”这话听得如刺哽喉,看似夸赞,但听来却觉得有嘲讽之意。当下,接不上任何话语。父亲接下来道,“你妈看过这里的环境,心酸。从小,你是被我们捧在掌心长大,我们家境一直不错。打小,你们兄妹俩未受过一点罪。你妈说,别人嫁女都往高处嫁,但我们家却反过来了。她心里难受啊!”
我那时并不能体会他们的心情,只觉母亲的哭泣,让我好生尴尬与懊恼,这在人家门前哭哭啼啼,若是男方家看出我们有嫌弃之意,这当真太难堪了。好在,母亲在亲家面前,维系着结亲欢喜的模样,亲手把我交给先生的妈妈,嘱托他们好生对我。
多年后,当我再次想起婚礼,不知怎的,面前总会交叠着,母亲站在台上笑盈盈的面庞和噙满眼泪泛红的双眼。
修改感言
修改稿件的过程真是异常艰难。
初稿完成,拿到黄老师作品雕刻小组,于我而言似乎是作品的终结。NO,NO,NO,我想多了,这其实只是开始。老师说雕刻的意义,便是反复对作品的修改,完成作者和读者的切换,逐渐实现作品的社会性。
对我来说,修改是籍由作品对自己动刀子。
真不想动啊,再看自己的文章,首先就是各种羞愧与自贬。“呀,这写的是啥,根本不符合人物肖像的写法!”“怎么改,要重新再写一篇吗?”质疑的声音,在内心此起彼伏。有点明白,为什么以往文章写完,就放在一旁,再也不想回望。现在想来,是太爱惜自己的羽毛,或是不愿正视自己的软弱吧!
现在不得不开刀,对作品二改、三改。虽然修改的过程辛苦,却有了进一步的省思,它即是刀剑向内的过程,亦是厘清与自我接纳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