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来纯文学公众号【环岛一梦】

文/梦铖

图/网络

“你能想象，所有人都以为我有病，都以为我是个疯子。更为可怕的是，我的父母家人甚至都开始怀疑我，他们不时监视我，观察我是否再四处寻觅猫狗尸体，是否还热衷于解剖。其实他们不知道，解剖猫狗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我想观察的一定要是真人，有血有肉有骨头的大活人！”

04

想必你可以懂，我从未遇到一个如他一般的人：能言善辩，绘声绘色，血腥暴力，平易近人。他是个怪人这一点我想在天堂也很快将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我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听到了这么多的诸如血、骨、筋类的血腥词语，脑中的画面越发丰富且清晰，胃中不由得翻滚起来，我开始后悔刚刚咽下了一大块面包和咖啡。

我又觑了一眼表，该死的四点钟，它清晰地告诉我还要等分针转完一整圈我才能暂时逃离这个被郭卫东封印的快乐的、麻木的、血腥的世界。但不管怎么说，我爱上了这个人的风格，我喜爱他的说话方式和肢体动作，也喜欢他的滔滔不绝，更主要的，我喜欢他的奇妙人生。我咳了咳，尽量不表现出任何表情，我不愿让他知道我的想法，许多年来的工作经历告诉我不被打扰的讲述才是最完整、最真实的讲述。我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简单把这件事结个尾吧。”他一口把杯中的热水——不知现在温度怎样——喝干，“我想方设法地想去医院看手术，但都没成功。到我们当地诊所看到的只是简单的打石膏、按摩等等无聊的工作和医术，直到十五岁，我还没有看到过活人的骨头，这实在是我十五岁之前最大的遗憾哪！

“十五岁那年，因为成绩不错，我考上了市区的高中。我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地界，心里始终保持着对骨头的热爱。我来到当地的医院，向每一位医生护士诉说我的愿望，可依旧没人懂我。直到我来到那个离我中学最远的医院，一个年龄接近古稀的、和蔼亲切的老医生才微笑着应许我可以到手术室旁观一场手术。

“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么激动，那天是周日，我早早起床，穿上当时最新最时髦的套装，斜挎一个单肩包，活脱脱一个成熟的知识分子。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简单的手臂接骨手术。我同医生一样穿着手术服戴着口罩和帽子，医生护士们围在手术台周围，没有我想象的慌张，他们轻松愉快地递剪刀钳子，甚至谈笑风生。而我探着头，大气不敢出，总算真真切切地见识了活人的筋络和骨骼，这对我来说比在那个年代吃一顿大鱼大肉还来得满足。也直到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以往我在图片中书本上见到的所有人体骨骼图——细致的、系统的、局部的、整体的——这一切都不如真正的骨骼美妙，甚至与真实的骨骼大不一样。我更加坚定了对骨的热爱，于是我拼命地学习，尤其在生物学领域，我可以自信地说我高中毕业时的水平远超我的老师。后来，我考上了医学院，师从名家，专攻骨科，顺利毕业后回到家乡开了骨科诊所，准备以我的天赋和学识开创我们当地的奇迹。”

他甚是激动，最后一大段的语速达到了惊人的状态，但他没有破音也没有卡顿，似乎把这段叙述背诵了无数遍。讲完后，他仿佛卸下了千斤的担子，深呼吸了好几大口，甚至两手揉了揉肩膀和腰部。他想翘二郎腿，向上翻腿时动作过大膝盖撞在了桌角，成功把我的笔震掉到地上去，如果他感觉不到刺激的疼痛，我有理由相信他研究骨骼已经把自己研究到了刀枪不入、无感无痛的状态。

我飞快地、简洁地记录下他讲述的一切，某些地方标注上我个人的见解，我总是能在聆听过程中迸发出一点点灵感，自信能够让某一段叙述经过我的加工变得精彩绝伦、耐人寻味。我挥舞着笔，写下最后一个字后，重重地把笔摔在桌面上。

我同样如刚刚跑完马拉松般虚弱，下意识地望向手表，还有一刻钟下班，我心满意足地合上笔帽，露出惬意的微笑，拿起水杯灌进一大口凉水。郭大夫见我大口喝水，这才想起自己也口干舌燥，抬起纸杯却发觉空空如也，于是跑去接了一杯凉水后一口灌进嘴里。

“您好，快到时间下班了。后边没人排队，所以我们的时间并不紧张。我建议分成两次或三次讲完即可。那么现在，您可以回家休息了。”我面带微笑和善无比地说。

“哦！好的。”郭大夫站起身，“不过······我的家是在哪里？”

“人事部应该已经给您安排了。您看看您的胸牌，那上边有住址。”

他遂低头瞟了一眼前胸，惊奇地发现胸牌这一存在，他把胸牌摘下，小声嘀咕着：“诶？这个牌子什么时候别在这里的······11栋445······”

“11栋的话······”我在脑海中迅速检索天堂住宅区的俯视图，“出了这栋大楼，向右，直走到住宅区，再一直往里，最里面的就是11栋。房间里生活娱乐物品一应俱全，绝对比你想象的舒适。您只需记住一点——天堂十分美好。”

“那就好，说实在的，我这个人，精细起来还是很可怕的哈哈哈！”说着他拿起手提包，单挎在肩上，向我挥了挥手。

我同时微笑着点头回礼，“回去再梳理一下自己的人生。记得明天上午九点到这里，我们继续聊。”

他笑着点点头，随即推开门昂首走出去。

05

郭卫东不愧是个大夫——虽然是个骨科大夫——但对我的失眠却有奇效。这晚我睡得出奇安详且深重，这是我几个月以来都没有经历过的妙事了。我在进入梦境前一遍遍地把今日郭大夫的叙述在脑海里梳理着，甚至自作主张编成微电影在脑海中播放，我可以肯定他的人生经历是我十年任职以来都没有接触过的，这部传记将极富趣味并创下历史销量奇迹。

有了销量佳绩，便有稿费佳绩，有了稿费佳绩，我便可以迈出去天堂西海岸度假的第一步。西海岸度假这个计划我已经记不得酝酿了多久，囿于时间和财力，那风景始终在照片里闪烁，没能真正入我双眼。把郭大夫的传记尽快编好并出版后，我则向老大请一个中长假，说辞我已在脑海里排演许多遍了：“老大，我兢兢业业做了十年，每一个来到天堂的人都拥有了将人生编纂成文字的权利，写了这么久，我的灵感越发到了枯竭的边缘，我需要放空并填充自己，你放心，工作不会耽误，我返回后会尽最大努力将落下的工作一齐补全。你知道，一个创作者不仅仅需要一味的输入，只有拥有了绝佳的情绪和身体，一部部好作品才能经过他的笔流淌出来······”老大绝对会准假，绝对的。好员工永远有提出条件的权利。

我顿感轻松，而又有一丝激动，我开始期待明天甚至后天郭大夫的讲述，好的故事素材对于一个编著者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安慰和激励，我来不及像往常一样想一些七情六欲少儿不宜的事，便沉沉睡了过去。

我照常早八点半来到我的办公室，进行简单的打扫。昨夜完美无瑕的睡眠让我的体力达到巅峰状态，我终于有了心思和力气将我的饮水机咖啡机都仔细擦洗一遍，并把每一平方厘米的地板都擦得锃亮，每一寸瓷砖都映射出我骄傲的表情，我望着整洁一新的办公室和华丽高档的办公桌，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无疑是我死掉之后最美好的一天啦！

接近九点，我终于落座，翻开郭大夫的档案袋。

个人经历一栏中记录了他诸多的事迹，我大致浏览一遍，总结起来就是他一生阅病无数，其中不乏各式疑难杂症，他以他与生俱来的对骨骼的敏感奇迹般地解决所有许多大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病症，同时收费极低。他放弃每一封来自全国各地医院的邀请函，拒绝讲座拒绝著作医书。每天慕名而来的病人络绎不绝，郭大夫从不拒绝接诊，以至常常几天连轴转，不合一眼。

最符合天堂标准的人。我生出由衷的钦佩和景仰。

再往下，则是一些琐碎的入籍天堂的审批和印章。死后来到天堂往往需要繁琐无比的流程，经过一个个部门的一次次审核，最后的档案已经是盖满几页章的小册子。我随手翻翻，猛地发觉第二页的批语似乎有异样。

此页批语素来由天堂使者写入，天堂使者负责穿越时空亲自审核天堂公民一生中的所有行为，如与首页自我事迹总结有所不符或公民有未被督察的巨大过失行为，天堂使者有权利视情况驳回公民入籍请求。自我入职以来，还未曾有人被天堂使者驳回过入籍请求，天堂使者的批语往往是“一切属实，准予通过”，而郭卫东档案的批语是一行纯黑色墨迹和一行“一切属实，准予通过”。

我端起档案来仔细辨认，那一行黑色墨迹似乎遮挡了原本的字样。我顿时感到后背一阵凉，接着翻阅以后的所有批阅，全部是正常且熟悉的字样，七八页的批语和印章构成了这一本档案册，除了那一行纯黑色的试图遮挡什么的墨迹，再无其它值得注意的什么东西。

我出了神，又猛地回过头来再次凝视它，正面显然有意把一行什么完完全全遮挡住，我举起这一页，透过阳光观察，正反两面均看不出写过字的痕迹。我无法理解，天堂规矩严格，不允许档案册有一个错字，如若写错往往会重新来过，绝对不会出现这么大一块涂改，笔迹不陌生，而且以后的每一条批语和印章都没有问题，不会是伪造的。

我望了一眼表，八点五十五分，侧耳谛听，没有脚步声，郭大夫大概刚刚出门或者正在路上。我等不及，拿起电话拨给天堂使者。

“喂，是哪一位使者？”我问。

“我是伟大。”一股冷冷的声音传出来。

伟大，我知道他，为人冷淡无趣，表情管理培训时因为只会摆出一副别人欠他八百万的表情被培训师骂了半个月。

“想请问，郭卫东的档案是你审核的吗？”

“不是。”

“哦哦，那大概是光明审的，他在吗？”

“不在。明天会在。”他似乎舍不得把嘴张大，发出的声音呜呜囔囔。

我叹了口气，被他冰凉的声音搞得兴致全无，不愿再多说一句话。难以想象生性外向爱好扯皮的光明怎么和他共事。

我道了句谢，将电话挂断。

我不知道光明的私人电话，使者这里只得作罢。我看向档案第二页，使者下边一栏是纪检部主任无量的印章，我拨到无量的办公室。

“喂，是无量主任吗？”我问。

电话那头嘈杂无比，音乐声人声辨别不清，就像把手机放在人头攒动的舞池并话筒朝地疯狂摩擦发出的声响，我下意识把电话听筒拿远，音量却似乎丝毫未减。

十秒过去，电话那头始终未发出除那以外的声音。

“喂？是无量主任吗？！”我将全身力气汇聚在声带上。

隐约传来一声模糊的“喂”，再过几秒，世界瞬间清净。

“喂，我是无量。什么事？”他似乎来到了走廊，我清晰地听到了回声。

“喂，我是传记员。我想问一下，郭卫东的档案是你审核的吗？”

“谁？”他的语气并不友好。

“郭卫东。昨天刚到的公民。”

“郭······姓郭的太多了，我记不住。到底什么事？”他的语速急促且沉重，满满充斥着愤怒和郁闷。

“如果是你审核的，我想知道为什么上边使者的批语有问题而你没有提出来？”

“妈的，老子盖个章看使者的批语干屁！没事挂了，正开会呢！”

挂断电话的滴滴声传来，我把话筒复位，咽下一大口咖啡，一阵敲门声传来。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