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以来,我沉浸在自己的惊恐悲伤当中。回到过去,找寻一些事,想起一些人,稍稍分散一下我的焦虑不安吧。哦,那些风一样吹过的往事——————题记
以为母亲的离开会使他得到解脱的。
母亲病了好多年,他正式照料也就是近两三年的事了。以前总感觉到父母的婚姻是不幸福的,父亲对子女对生活的态度,影响了我们。很早的时候我想,婚姻不过是这个样子,不对家人负责,成家就是一种罪过。既然这样,我们也没有必要步入婚姻的程序。等到我们各自结婚,发现各自的家庭都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有些方面,尽然和父母的很相似,于是更加恐惧,未来的生活,会不会走到他们这一路来呢。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个没怎么吃苦的人。小的时候,依稀记得他在县上的一个单位上班,一个人住一间屋子,基本上不回家。母亲带着我们,先是跟村子里的人一起劳动,那整个晚上全村人一起在场院里剥玉米皮的夜晚,露水打湿了衣服,人声嘈杂而且夜漫长。别人的爸爸跟家人在一起熬夜干活的时候,我们的爸爸在哪里呢?那年承包的土地中的烟叶长势旺盛,可是母亲面对一片烟田做了难,父亲说什么也不会回来帮着抱一捆烟叶的。好在姐姐哥哥都拼了力气帮母亲,收获,分到钱了,父亲还是没有回来。
他也有过自己的事业。开汽车,买农机,做养殖业,但是都以失败而告终。他在家里“干事业”的时候,正是我上学的时候,家里的存款一笔笔花出去,但没又像他预想的那样收回来,没有人再听他的指挥,没有人愿意搭理他。我这样怨恨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在家里使性子,骂母亲,摔东西。我真是想不通,母亲为什么要嫁给这样的人,这样不能给家人带来幸福,甚至连安全感也带不来的人。婚姻怎么可以这样荒唐?我这样怨恨着离开了家,可是,即使离家再远,梦里还会有他,还会有对他的怨恨,常常会哭着醒过来。我把母亲的病痛归罪于他,我认为,如果他知道分担母亲的重担,甚至包括母亲照料年迈的祖母的重担,分担一些母亲不会早早患病。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在这个方面,我跟哥哥是站在一边的。是的,如果他能承担一个父亲的责任,哥哥不会过早失学挑起家庭的重担。哥哥以十四岁的年龄,帮母亲交公粮的时候,在粮站的库房把一袋袋麦子扛到高高的麦堆上,他是怎样艰难地以年幼的肩膀扛起这本该由父亲抗的家庭的重担呢?父亲,他是一个狠心的旁观者。任由我们在夏天白天一边碾场一边收割成熟的麦子,夜晚的月光下才把碾好的麦子装进口袋,几个年幼的孩子跟着疲劳的母亲一直忙到深夜。而在白天,中午,我在抱麦秸的时候看见父亲骑着车子从我们的麦场悠闲地经过,路人一般。
可是大姐二姐不同,我不知道是因为她们会忍还是懂事,她们好像并不怨恨他。父亲说,就我和哥哥他管不住。我们不是谁说管就可以管的。我听不惯他的所谓尝试理论,不听他可以把同学带回家到我们的果园参观的提议,甚至他有意接近我在外人面前夸赞我,甚至讨好自己的女儿……都没有换回我对他的好感。我上任何学校都跟他没有关系,直到我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的怨恨没有停止。
可是,一个人,一个没有人可以交流,可以分享他的内心的人,他也许是孤独的。而我们确实知道,他是一个很能干的人,有一双能干的手,编过席子,懂得药材,修理过机器,会机械制图,曾经带着他的徒弟们耕作在田地里,正如民所说的,父亲其实用他任何一个手指头都可以给家人带来幸福的,可是他没有。在家里他一个人住一个屋子,房间里有被他拆成一堆零件但还可以发出响声的收音机,有一把二胡,可以跟着老式的电视机拉出秦腔的曲子。被子常常堆在炕角落,烟头扔得满地都是。我常常看见他蹲在大门外面,跟邻家的人谈天说地,他并不是糊涂的人,因为邻家人都说他懂事理,是个好人。哪一个是真正的他呢?他到地里干活,经常和哥哥意见不合,最后他败下阵来,一方面他对田里的事不如哥哥在行,一方面可能就是由于他自己创业屡遭失败的先例使他在冲突中没有底气。他是家里是个旁观者,也只是名义上的家长。多少年的冷眼旁观,让我明白了他其实用他的冷漠和自私来对抗家人对他的忽视啊。我渐渐同情起他来。又一次回家,看见他外衣上的扣子掉了,要给他缝上(母亲因病已经缝不了东西),他态度坚决,不让我缝。他也已经不习惯我们照顾他了。
记不清母亲的病反复了多少次,总之,最后一次,并发症增多,她行动不便,生活自理都困难了。父亲终于和母亲住在了一起。我们把照顾母亲生活的事托付给他。于是每次回家,母亲吃几种药,还需要增加什么,一天上几趟厕所,晚上醒来几次……
这些他都记得很清楚,把母亲的情况汇报给远近的子女,有时候他会把母亲换下的一两件衣服拿到外面的水渠洗了再回来吃饭。母亲的病日复一日地加重,他到处打听好的医生,并且会把电视上新出的药品记下来让我买回家去试试看。他渐渐学会了帮母亲洗头,洗脚。老年痴呆症病人最后都变得脾气古怪,喜怒无常,父亲会哄着母亲,顺着她的意思去做,想办法让她安静下来。母亲一段时间,每天中午一两点的时候都吵着要他带她回家,父亲说母亲要回她小时候的家。她认不得自己的儿子,女儿,唯独要父亲带她走;母亲还把我们买回去的好吃的东西分给父亲吃,像个孩子一样,听父亲的话,吃药,吃饭,睡觉。我们从前不知道,母亲是这样依赖父亲的。
母亲的头发渐渐由白色变成灰白,甚至长出来黑发。而父亲的花白头发一两年之内完全变白。母亲肾脏不好,一晚上要起来好多次,父亲晚上没法休息好。哥哥说,母亲糊涂了,再也不用给这个家操心了。可是,给她操心的担子最终落在了父亲肩上。父亲把照顾母亲的事情当成了他的职业。
母亲还是没有留下来。她走了。病了十六年,严重的时候不到四年。在她的灵前,儿女们行孝的礼仪结束了。父亲也走上前去,焚香,化纸,深深地跪下来,磕头,他没有哭出声来,只是没有声音而已。灵前的司仪有些手足无措。哀乐悠长,流淌的是我们共同的悲伤。我不知道父亲想过没有,在已经过去的大半个人生当中,哪些时候是他幸福的时光。陪伴他几十年的那个人走了,这几十年,一个人操劳了家里,辛苦地活过,在子女的尊重里病了,在孩子们的关爱里离开了人世,而另一个也辛苦地活着,自尊倔强,他表面是冷漠的,他期待被理解,他需要人去爱。在不够漫长的婚姻生活中,他到底有没有幸福可言呢?他们两个,谁更不幸呢?
整理好母亲的遗物,他翻出我们小时候的照片,有姊妹几个的合影,有小妹和姐姐小学毕业照,还有他在单位带着哥哥一起跟单位同事的合影,大姐孩子百日的照片。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这些照片保留下来的。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们围在老父亲跟前,只是这个时刻有些太迟了,我们完全可以不用那么艰难地活在亲情的世界里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幸福恐怕真是自在人心的了。
我不知道,母亲的离去,父亲是解脱了还是有别的感觉。婚姻是两个人的契约,共同承担风雨,赡养老人,养儿育女,一起走过人生的大半时光。现在,有一个人先离开了,剩下的路,要另一个人独自走下去。想起去年中秋节,母亲坐在院子的核桃树下的椅子里,笑着抢着吃东西,父亲跟母亲开玩笑,母亲竟然很清楚地回敬了他几句,他也笑得很开心,想想,在很久以前,父母偶尔就是这样开玩笑的。今年的中秋节,天地音容两隔。我知道,儿女对母亲的思念,会因为各自的事情而冲淡,那么,她的离开,最痛心的人是他吧。拆洗好了被褥,父亲从地里回来,看着晾晒在院子里的被套,小声地说,本来要到百天祭日过了才洗的,你妈妈是个干净的人,那是她病重以前用过的呢。
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了。我的无知的心觉醒得会不会太晚呢?
风吹过,心隐隐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