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7年深冬。
晚饭后,焦双梅和孙而立夫妇倚在炕头看(听)电视,一直从新闻联播到天气预报结束。
“柴草还没背进来!炕也还没烧上!”焦双梅突然想起自己还有未做完的事儿,她从炕上一边滑下来,一边啧啧叹息,“这一看电视,就啥都忘光喽!”
家里新买了彩色电视机,孙子小宝就把以前这个黑白的抱出来给他们二老解闷了。一年四季忙出了头,也就这寒冬腊月的几天,农务方可稍作停息,也能生出点闲心思看看电视消遣消遣。
孙而立的眼睛,视物已然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看着老太婆的影子从门框里移出去,却在大半个小时后还未移进来。
难道是去了邻居家?他寻思着,等待。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他起身,戴上眼镜,披好衣服,穿好鞋子,摸到拐杖。
大门外静悄悄的,偶尔有狗吠声传来。他穿过园子,穿过小土路。邻居家的大门紧锁着,他心里不抱希望,但还是敲了下去。
开门的是他六十岁的远房大侄子,说婶子并未来过他家。
他热心,回家取了手电筒,帮着他一起找。
最后是在屋后头的草垛旁找到的她,但那时她已经手脚冰凉,气息全无。
小马医生是第二天来的,据他推断,是脑溢血之类的突发,导致人晕倒,又未及时得到救治,就去了。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没有谁有心理准备。孙而立伏在她的旁边,一遍遍重复着同一句话——你怎么走我前头了,我以为自己是先走的那个呢。
栓子接到电话,第二天一早就从县城赶回来了。女儿女婿远在新疆,来的那天正好赶上下葬。
天寒地冻,雪渣子刮得人脸生疼生疼的。
坟地里,儿子和女儿两个人的哭声寥寥。
-02-
逝者已矣,最“难过”的从来都是活着的人。
孙而立老汉是个瞎子,还是个腿脚不怎么灵便的瞎子,这往后他是怎么个活法,怎么个结局,众人心知肚明,又不方便道破。
女儿孙栓兰第三天就返回了,他们在乌鲁木齐的儿子正筹备结婚,急需回去帮忙。但她说一个月后会回来,回来看望老爹爹。
栓子的工厂也催得紧,但孩子们都不在身边,有风又指望不上,他只得请了假,自己在家照顾老父亲。
有时候是他自己给他做碗吃的,有时候是有风做好了他给端出去一碗。
十多天下来,孙而立从打击中开始缓过神来,精神也跟着好转。
他让栓子回去,说自己一时半会又死不了,这样拖累着他伺候,不是长久之计。
栓子也难为,自己要是不走,这天长日久的也不是个事儿,可自己要是走了,父亲的一日三餐就无着落了。
乡下不似城里那么方便,捏上几块钱就能买着吃的用的。面粉要变成面条面片什么的,都是些一般人做不来的细活儿。老父亲还是个半盲人,烧炕、做饭这些事,从来都是母亲在做。可他又不能带走他,他年纪大了,根本经不起山路的颠簸,也不会习惯外面的生活。
在他左右为难之际,站出来替他解难的那个人,居然是有风……
难以置信。
“不就是多做一碗饭吗?我就多做一碗得了。”
她说得轻轻松松,实在看不来是真心还是假意。难道是年纪大了,转性了?栓子不动声色,但心里充满怀疑。
“反正家里就我一个人,做饭总会多出来。”她并不看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左思右想,许是人家现在不缺钱了,心肠也开始变得柔和了起来吧。栓子终于走了,不过他说自己两三日后就会回来。
-03-
流感来袭,免疫力差的人总是不能幸免,特别是老人和孩子。所以,孙而立病了。
小马大夫这家出,那家进,奔走地相当忙碌,却始终没有去过孙而立的草棚。
栓子接到邻居的电话,赶赴回来的时候,老父亲已经奄奄一息。
屋外寒气逼人,屋子里同样滴水成冰——好几天没有生火了,冻透了。
他伸手去握住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却无意触到他身下的土炕,凉意浸骨。
他跌坐在地上,麻木到哭不出声音。
堂哥和几个乡亲过来扶他,他又顺势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不能又哭又嚎,哭天抢地,那样太丢人现眼——要尽孝,早干嘛去了!他真想两巴掌将自己抽晕了过去,或者干脆一头撞死了了事。
孙栓兰说的一个月后再来看望父亲,没想到却成了看父亲的葬礼。她什么都不说,掉了几滴眼泪就又走了。
她远在几千公里外,一辈子都没怎么顾得上父母。事情变成今天这个样,父母落得如此下场,她心里不是一点预料都没有。他们的悲剧,这个家的悲剧,早从三十面前就已经开始了,只是大家都软弱,都没有抵御得了罢了!
死去,总比活受罪的强……
所有人都这么说。
……
栓子的二女儿孙彩云和三女儿孙彩林自从前年去了南方打工,除了偶尔打个电话回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人了。儿子孙小宝参加完爷爷的葬礼,第二天就踏上了追寻俩姐姐的火车,也南下了。
这个新年,一家人七零八落,各过各的。
栓子依然在县城务工,只是从去年到现在,已经五六个月过去了,竟没有人在家里见过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