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幺死了。死的时候,它还不到三岁。
阿离从母亲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蒙着被子,哭了一整夜。呜呜咽咽,抽泣不止,像一个怨妇。
“哭什么哭!不就是一个畜生吗?没了就没了!要是我和你妈死的时候,你也能这么哭,我就心满意足了!”父亲终于爆发了,咆哮着,踹开阿离房间的门。
阿离听到畜生这个词,哭得更加大声。她下定决心,如果父亲再继续吼她,她就去死,喝家里的敌敌畏死,她要陪着幺幺。
父亲吼完,摔门而去,不一会儿,阿离听到父亲的呼噜声,他是太困了,第二天五点就要起床去赶集卖桃子的。
阿离将被子掀开,听到墙上那个老钟的指针响了,那是时针,分针,秒针重合时候的声音。已经半夜十二点了。
阿离想起幺幺,心口就开始疼,像是有东西堵住了食道,肠道,各个器官部位。
幺幺是阿离从路上捡来的一只小狗。这个村子里,每一家都养狗,就是很普通的杂种狗。很少有人将狗栓起来,最多在它们的脖子上戴上一个项圈,表明它的归属。
所以,经常会见到一群狗,在一起互相亲热的场面。它们肆意妄为,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所以,母狗经常怀孕。
当了准妈妈的它们,并没有什么好的待遇。仍旧需要为它们的主人看家护院,仍旧吃着主人剩下的残羹冷炙。有些时候,主人心情不好,它们连水都没得喝。
等它们的孩子出生后,主人看着可爱,就留下养着。看着讨厌,直接扔到村口那个垃圾堆。
阿离就是在垃圾堆上见到幺幺的。它小的像只老鼠,一双幽幽的眼睛,似乎在向她求救。阿离抚摸着它有些湿漉漉的灰色的毛,那是幺幺从母亲体内带出来的液体。
她决定把它抱回家。
父亲在这前一天,刚把家里的一只大狼狗卖了,卖的钱够给阿离交下一学期的学费。阿离想,父母肯定会容许幺幺的存在。
母亲看着阿离怀里的小狗,问了一句,公狗还是母狗。得知是公狗后,母亲就同意幺幺留下了。是啊,母狗太频繁怀孕,对看家护院没有什么作用。公狗养大了,还可以卖钱。
阿离找来一个纸箱子,里面铺上一个棉垫子,薄薄的,软软的。从此,幺幺就有了一个家。
幺幺长得很快,一个月时候,它就可以对着陌生人狂吠了。它背上的灰色毛发,逐渐变为一种灰白相间的颜色,耳朵半耷拉着,有着一副英俊的面庞。
阿离每次放学后,走到距离门口几十米的地方,幺幺就会跑出来迎接。它将两只前腿一跃而起,让阿离抬起胳膊抱住它的头。
它会伸出舌头,舔一舔阿离的手心,手背。等阿离说一句,回家了幺幺,它才乖乖地从她怀里离去,慢慢地走在前面,边走边回头望着。
幺幺越长越大,在一岁的时候,它停止生长了。从此,它将自己的身体定格在了最英俊强壮有力的时间。
阿离没有好朋友,她也不爱说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些诸如,吃饭了吗,去哪里了,这类问候语,阿离总觉得是废话。村里很多人都说她是捡来的,听得多了,阿离就觉得自己真的是捡来的,就像当初自己在垃圾堆里捡到幺幺一样。
不上学的时候,阿离经常跟幺幺一起出门逛。去自家的田地。红薯地,麦田,西瓜地,棉花地,绿豆地。
幺幺会很快地在红薯地里藏起来,让阿离好找。阿离在那二亩红薯地里来回走动,边走边摘下几个带着藤蔓的红薯叶子,编成像《还珠格格》里面香妃头上戴的珠帘帽一样。
这时,幺幺抬起头,大口喘气,阿离听到喘气声,快速地跑过来。“幺幺,你看我手里拿的什么?”她拿起右手里编好的花环,对着幺幺晃一晃。
幺幺猛地起身,温柔地卧倒在阿离身边。它在等阿离为它戴上花环。
阿离和幺幺,会在绿油油的麦田里捉迷藏。当然,这不能让父母看到。他们跑起来,会将麦秆撞倒,到时候就不好收割。
风吹起麦浪,连同幺幺光滑的毛发,还有阿离的裙摆,一起轻轻摇摆。阿离喜欢这种感觉,她想象自己是风,想象自己是海。自由自在,无所畏惧。
阿离帮父母摘西瓜时,幺幺会乖乖地坐在地边等她。看着阿离小小的肩上背起重重的筐,幺幺就开始大口喘气。
他们一起去摘绿豆,一起去摘棉花。
一次,阿离晚上在学校看完露天电影,回到家时,父母都去教堂了。月光洒在地上,唯有幺幺坐在门口等她。
“幺幺,奶奶说月亮上有嫦娥,还有吴刚在不停地砍树,你能看到吗?”
阿离抬起头,她似乎第一次看到月亮这么大,这么圆。阿离的视力很好,她盯着月亮看了几分钟,好像真的看到了上面有个人在不停地砍树。
幺幺也抬起头,看一会儿,像是累了,将头放在自己的前腿上,停顿片刻,再看看月亮。
“幺幺,你看不到是吗?你要继续长大,长大了就能看到嫦娥姐姐了。”
阿离很喜欢跑。放学,飞快跑回家,为了帮母亲干活,也为了早一点见到幺幺,也为了跟那些说她流言蜚语的人离得远一些。
有一次,母亲让她去奶奶家拿一个筐,准备下午去地里装西瓜用。奶奶住在窑洞,是她们家以前住的老房子。路上,有一个很抖的坡。以前,她和父亲拉着一架子车的粮食经过这个坡时,总是很艰难。
上坡,那是将收好的粮食拉回家。父亲在前面将架子车上面的绳子使劲地往前拉,他的背已经弓成了90度。阿离在车后面使劲推。有一次,在半坡上没上去,又怕后溜,父亲只能找来几个砖头垫在车轮子后,回村子里搬救兵。
下坡,那是要将收好的粮食拉到奶奶家的院子里晒。奶奶家院子里很大,很平整,铺上一张巨大的塑料布,能晒很多粮食。阿离要站在架子车的尾部,避免车子快速冲下坡。
这天,阿离飞快地朝奶奶家跑去。走到坡顶时,她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她想和幺幺比一比谁跑得快。
“幺幺,我们在这里出发,终点是坡底部的那棵柿子树,看到了吗?看谁先到那里。”阿离摸着幺幺的头,指着那棵近在眼前的柿子树。
幺幺摇了摇尾巴,好像听懂的样子。
他们一起向坡底冲去。阿离靠里,幺幺靠外。几乎一样快。快要到达终点的时候,幺幺突然朝里面跑来,阿离被剧烈地撞倒。
她感觉无法喘息,心好像是被移动了位置。想要求救,却无法说出任何话。也许她就要死了。阿离看着幺幺,它坐在身边,不知所措。
三十秒后,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阿离终于缓过来,肚子下部却隐隐作痛。
回到家,她疼的按住肚子。父亲问起来,她说刚才碰了一下。父亲就没有再多说。
幸好,吃了饭之后,睡了一觉,她感觉并无大碍。
想到这里,阿离的心又开始疼了。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母亲给她说的幺幺死的那一幕。
“幺幺一般在下午都会在咱家的架子车下面休息,我去地里回家没有看见它。就到门外叫了好几声,以前一叫它就过来了,今天我叫了很久都没有它的影子。过了两个小时左右,幺幺还没有回来。我就出去寻找。在小祖家院子里,看到了幺幺的皮,还有那个脖子上的项圈。我跑到屋里,看到他们几个正在煮狗肉。那是幺幺的肉啊!......”母亲说着,眼泪淌了出来。
阿离觉得自己好无用,连幺幺都保护不了,竟然让它死于非命。
阿离决定以后再也不养狗了。
二十年后,阿离跟男朋友在城市的夜市上吃烧烤,旁边有一个摊贩,骑着三轮车,边上挂一个纸板,上面写着三个字:卖狗肉。
阿离径直站起来,飞快地跑到三轮车跟前,扯掉那块纸板,将那一锅狗肉掀翻在地。摊贩愕然,然后破口大骂,并拿起铲子向着阿离的头猛地一击。
她的男朋友呆呆地坐在原地,手里拿着一个一次性杯子,里面装着半杯冒着泡的啤酒,随后,杯子慢慢倾斜,啤酒流出。
阿离并不反击,她忍者头顶的痛,咬着嘴唇,手握成拳头。摊贩更加肆无忌惮,开始拳脚相加。
旁观者越来越多,有人报了警。男朋友见状,仓皇逃走。
警察局,录笔录。阿离只是说了一句话:我讨厌跟狗肉有关的一切人!
后来,又过了几年。阿离始终一个人,她一直在等待着什么。有一天早上醒来,她忽然觉得心口疼痛,无法喘气,按了应急键,小区的管家将她送往医院。
医生的诊断并不让阿离十分吃惊。“你得的是心脏异位。就是说你的心脏位置并不完全位于你的胸腔内,而是有一部分位于右胸,你的心尖指向右前方,但是由于你的心脏生理功能基本正常,所以很少发病。一般的话,情绪有很大波动时,会增加大动脉的压力,就会造成心胸疼痛。”
医生询问阿离,自己的家族是否有此病的先例,因为这种病一般都是先天性的,可遗传的。
阿离思来想去,唯有自己有这个症状。她忽然想到了幺幺,那个和幺幺一起赛跑的时刻,她摔倒的时刻。
原来,在很久以前,幺幺已经将它和她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它用这种方式让她无法忘记它。
后来,阿离窝在沙发上,看《忠犬八公的故事》,哭得稀里哗啦,心口又隐隐作痛。她多么像那只等待主人的小八,她一直等待着幺幺。
阿离的病终于还是加重了,孤身一人躺在养老院的床上,她看到门外闪过一个影子,是一条小狗,灰白色的毛,半耷拉着的耳朵。“幺幺......,我终于等到你了。”
幺幺,阿离,终于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