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宋三对张栓女完全是兄长的关心，没有任何不良言行，也看不出有不好的企图，这方面，栓女暂时放下了心。

走在异乡的荒野中，透过朦胧的泪光，呈现在栓女眼前的，是一片完全陌生的景象，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对杜家祥的思念，满溢在心中，这思念之重，压得她胸口隐隐作痛。她感觉自己正在远离他，越来越远，远到似乎永远都无法再见到他。

说好的，杜家祥在归绥等着自己从表姑家回来，然后一起回家，可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变成了这样一种万劫不复的境地。离开那天早上与杜家祥依依惜别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有那么一瞬间，张栓女有些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命运不会这么残酷，绝对不会！她认为这肯定是一场梦，也希望这真的是一场梦，梦会醒的，醒来以后，苦难就结束了。

但是，这终究不是梦！

杜家祥还在归绥满心欢喜地等着自己回去，分开的时候，他还是那么快乐，自己那时候也是快乐的、幸福的。可是，杜家祥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再也等不到自己了！永远都等不到了！她闭上双眼，任凭疼痛在心里肆意蔓延。

毛驴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不知疲倦，从张栓女的角度看过去，它的目光似乎并不是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而倒像只是随意看向某个位置，它实际上也许却并没有在看着什么。它也在想心事吗？它是谁的谁？它离开了谁？谁辜负了它，它又辜负了谁？它难过吗？它是不是和自己的命运一样？张栓女感觉浑身无力，双手微微颤抖，她突然感觉很累，累得没有坐着的力气，甚至没有活下去的力量，此时，如果能长睡不醒，忘记所有的痛苦，那该多好！她上身前倾，趴在驴背上，两只胳膊紧紧抱着毛驴的脖子，将脸深深埋在毛驴不算柔软的鬃毛中，低声呜咽。

宋三看着栓女，心里也动了恻隐之心，但是他没有说什么。他知道，此情此景，对于张栓女来说，别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不会完全明白张栓女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是怎样的痛楚，但他至少知道，这个少女此时正在承受着对于她一生来说都难以释怀的深刻痛苦，而这种痛苦有他宋三的功劳！一时间，他感到有种罪恶感。可是，他又想，退一万步来讲，如果不是他宋三，也还会有李四、王五、赵六，张二牛横竖是要这么做的。或许自己将她买回家，也算是救了她，否则，还不知道要落到什么人手里、受怎样的苦。虽然地方穷，但自己家里也是标准的正经人家，四弟知书达理、诚实稳重，张栓女跟了四弟，肯定不会受气。这么想着，宋三心里多少有些安慰。他又看了眼张栓女，她还是趴在驴背上，肩膀微微颤动，发出阵阵压抑的哭声。宋三叹了口气，拿出烟杆。

宋三准备再带栓女休息休息。他常跑这段路，熟悉了，再走三十里，有个村叫清河湾，村里有户人家，老夫妻两个人，儿女都已成家，也都在跟前，不是一个村，就是隔壁村，反正只要想见，走上几步路就能见到。老两口心善，乐于帮助别人，又勤劳，日子过得滋润安逸，因此也有能力帮助别人。老两口除了帮助村里需要帮助的乡亲，还帮助路人，他们深知赶路人的艰辛。他家正好在大路旁，夏天的时候，老两口会在大门外放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放一壶水和几个碗，再放上一盘吃食，吃食用筛子扣上，防止苍蝇叮咬。年景好时是白面馒头，年景不好，是杂面窝窝，总之，让过路人在饥渴难耐时，坐下来，能吃饱喝足，休整片刻，养精蓄锐，继续赶路。他们还担心过路人不明白，请村里有文化的人写了几个字：“过路人，饿了渴了就吃吧喝吧！”贴在桌子旁边的墙上。冬天太冷，外面没法停歇，桌椅吃食不能摆，于是老两口又请人写了几个字：“过路人，进家歇息吧，有热水热饭。”贴在大门外。

这无异于雪中送炭！

疲惫的路人通常都会停下来休整片刻，时间长了，就传开了，常走这条路的人，甚至和这老两口成了好朋友，就像宋三。这里似乎成了一个驿站，让在这条路上奔波的人，有了一个休整歇息的温暖港湾。刚开始，也有人吃喝之后，心里过意不去，想付报酬，被老两口坚决拒绝，后来人们都知道了，都不再好意思给钱了，尤其成了朋友之后。往来的人，大多数是游走于晋蒙两地的商贾，手里比普通百姓东西充足且品种繁多一些，会送给老两口一些吃食和生活用品做礼物，老两口又将这些东西用在其他过路人身上，因此，招待的品质也越来越高。

宋三是这里的常客。

奥子卯家家都有杏树，刚入夏，杏儿就熟了，树上挂满黄橙橙的大杏，满村飘香。调皮的孩子们总是爬上树，虽然母亲不住地忠告他们杏儿要少吃，吃多了肚子疼，可他们还是乐此不疲，不为了吃杏儿，为的是那一份乐趣。杏儿多得根本吃不完，人们就凉成杏干儿，又酸又甜，一年中慢慢吃，有机会时，会送给远道的亲戚朋友，那会是一份招人喜欢的礼物。

宋三不会错过这一商机，每年杏儿熟的季节，他都会贩到内蒙去卖，尤其是大青山以北。大青山以北地区，气候寒冷，当地不出产水果，山西的杏儿过去，别提多受欢迎了。卖了杏儿，从内蒙再买一些当地特产回来，比如羊毛、羊皮、甜草苗⑥等，回来也是很受欢迎。

这个夏天，也就是大约半年前吧，他照例也走了一趟。往返二十多天，来去都在老人家里住了。夫妇俩照样是热情招待，就像对待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坐在炕上，面前摆着虽不丰盛对旅人来说却已是珍馐美味的饭菜，老两口热情地问长问短，他边吃边说着路上的见闻，老两口听着开心，他吃着说着也开心。这让宋三感到了在家里都没有的温暖，他有些感动。

宋三在家里没有这样的放松和温暖。

他并不是和他的老婆感情不好，她老婆名叫灵凤，姓王，也是奥子卯的。灵凤年轻时也是一枝花，家人想让她嫁到别的村，离开奥子卯这穷地方，可灵凤就是看上了宋三，她爹妈拗不过她，最后答应了，但是撂给她一句话：“以后吞糠咽菜不要后悔！”

宋三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在这种情况下，灵凤能够嫁给他，他很感动，同时他也暗暗发誓，一定要让灵凤过上好日子，让她跟了自己，每天都吃香的喝辣的，也让岳父岳母明白，他们女儿的选择是正确的。

宋三很努力，他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后来灵凤在村里成了女人们羡慕的对象，岳父岳母也渐渐对他刮目相看。照理说，他们应该是很幸福的，可是，往往事与愿违，生活中似乎总有一些未知的困难，在人们已有的幸福中投下一丝阴影。一直到现在，结婚十五年了，灵凤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灵凤也怀孕过几次，可每次都是以流产而告终。上次流产是七年前，这七年来，灵凤的肚子再也没有一点动静。宋三有时也烦闷，但这样的烦恼只是一闪而过，没孩子就没孩子吧，他想，反正自己兄弟多，兄弟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

可是灵凤不这么想，女人天生缺乏安全感，不管是哪个年代的女人，尤其像灵凤这样生不出一男半女的农村妇女，安全感缺失得尤为严重。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有主见义无反顾嫁给一个穷小子的勇敢的漂亮姑娘，而是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怨妇，她总是觉得婆婆和其他妯娌瞧不起她，经常躲在家里委屈得哭，并且疑神疑鬼，担心宋三哪天休了她。于是变得心机深重，时不时搞一些花样，目的是为了博得大家的重视，找回一点自信，可事情却往往适得其反，反而真惹得大家厌烦，她便更加沮丧，于是又耍心机企图找到存在感，结果又惹人烦。就这样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她几近崩溃。

看灵凤这么受罪，起初宋三很心疼，也开导她，让她不用在意别人的目光，也表明自己会一辈子对她好。可这些就像一场小雨下到了久旱的土地上，只当时管点用，很快水分蒸干，一切又如初。心情在短暂的平复后，灵凤会再次陷入情绪的低谷。时间久了，宋三也很烦，他不知道这样的状况该如何去改变。

想到这些，宋三的眉头又紧锁了起来，他使劲甩了甩头，将目光投向前方。清河湾就在眼前，他安顿栓女坐稳，用力拍了拍驴屁股，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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