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随风/献给父亲
图文/石丰
父亲今年86岁,农历二月初七是他的生日,他现在和我母亲在老家生活,起居等诸事由我妹子伺候照料。
近两年,父亲明显衰老了许多。兄长说:本来不太喜欢说话的父亲,今年话更少了。现在,父亲除了视力不好以外,其它诸如吃饭、穿衣、上厕所均可自理。
如今,父亲每天睡觉,是他最大的事情,也是父亲的“养生”秘笈,还有枕边的“戏匣子”和不知听了多少遍的秦腔戏。我妹子幽默地封他为“睡神”时,父亲非常高兴,而后说到,人老了,哪有那么多瞌睡可睡。
父亲和母亲一生,养育了我们兄妹四人,如今已儿孙满堂,颐养天年。父亲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他年轻时在工作单位连年被评为先进个人并获得一摞子奖状,背面是我年少学画时的上等画纸。他待人和气,与人为善,得到邻里和亲戚朋友的普遍尊重。特别是他的性格,将男人深沉与城府之博大精深和沉默是金的魅力,演绎得淋漓尽致。
在此方面,我不象我父亲。曾经,我媳妇为此很有意见,她说男人缺乏深沉和城府,显得浅薄又不稳重。我本想就此发表我的独立见解进行辩论,突然想起有哪位高人将中国式逻辑运用得炉火纯青,曰:家庭,就不是个讲理的地方。于是乎,我就此打住,自我封口,转而连连夸她对“城府”的理解,真是非常非常地深刻到位。
我是AB血型,内向与外向兼有,但性格中的基因,母亲的遗传多些。平时在老家,我母亲一个星期所说的话,可顶我父亲半年的话。而且,她无论咋说或者说什么,我父亲一般都完全接受,他象中共的人大代表一样,主要任务是举手同意,很少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在那时,家里所有的事情,由母亲直接打理,大事小事,几乎由母亲说了算。父亲曾说:你妈11岁进咱家门当童养媳,要管你两个年幼的姑姑,两个卧床不起的你婆和你老婆。后来,有了你们兄妹四个,我在外面工作,照看和处理家事都要你妈拿主意,她一辈子都爱操心,操完自家的,再操邻家的,几十年就是这样,已经习惯了。
却是如此,无论是记忆中或者现实中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同甘共苦,相濡以沫,风雨同舟,白头偕老,一起生活长达77年。
【我和父亲不争观念】
去年暑假,我在老家伺候父母两个月时间,是我自从西安上学和出门讨生活以来,和父母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那段老家的时光,是我生命中最为完整、丰厚和温暖的一段日子。我仿佛回到了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青年时代。这个梦想出发和魂牵梦绕的故乡,链接着我的生命旅程,它和亲情、和挚爱、和兄长嫂子对我们这个大家庭无微不至地关心和照料一起,是我心中最为温馨的生命体验与精神昭彰。
去年暑假,我不主动说话,年迈的父亲也不想和我说啥。即是我给他激情澎湃地谈论宇宙天体、虫洞黑洞、绘画艺术、创作心得、历史哲学、国际风云和国内形势,他也不大和我讨论互动,最多的表态是:娃呀,你想那么多干啥,别费那么多脑子,理论这东西,也没有个啥样子。这么大的国家,谁能改变,有人替你操心呢,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了!
所以,我和父亲对政治的认知和角度有所差异,立场和是非观念也有所不同。他是毛某人和邓某人的粉丝,江某人、胡某人和习某人的拥护者和支持者。我想,父亲的政治立场,和他的许多同龄人没有什么不同,这是他们这代人的生活经历、知识结构、思维模式、或者现实利益的直接反应。
诚然,和父亲开诚公布地探讨各自的观念差异,我自然知道其中的根本原由在哪里。给父亲即是指出来,他也只是淡然一笑而已。
【去省城大西安报名赶考】
平时,只有和父亲聊些过去的事情,是我们父子俩最大的契合和乐事。
上世纪1981年的春天,父亲在老家当地薛录镇供销社工作。他从《陕西日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西安美院附中招生。由于我从小爱好美术,得到全家的大力支持,即是我画得越来越好,他也不爱轻易地表扬和鼓励于我,这是父亲的风格,但他依然欣喜,确是事实。
父亲决定,我们去西安赶考一趟。按报纸上的广告要求,我们做了一些准备。母亲让我穿上新衣,去照相馆照相,她专门烙了两个厚实的锅盔,让我们在路上以当干粮。
记得那天,我和父亲起得很早,老家的公鸡刚打四更,天还没有放亮,我们各自骑上一辆自行车,向目的地,向我从来没有见过、没有去过的伟大的梦里大城——西安,进发!
老家,五月的早晨,天气依然清凉,但空气非常新鲜。自行车骑在乡间的小路上有些颠簸,父亲骑车在我前面,由他给我带路。
老家距离省城70多公里,由312国道西兰公路直达省城西安。当时,这样的距离,对我来说没有多少概念,父亲说,大约需要四个小时左右即可到达。
我们沿西兰公路向东前行,一个多小时后,天边扯出了一缕一缕的朝霞,和公路两边翻滚的麦浪一起,染得我的心情处于兴奋和激动之中。不知骑了多长时间,父亲发现我已掉队,他放慢了速度说:坚持一下,我们在前面茶摊子那里吃饭喝水,休息会儿再走。
大约骑行十多分钟,到达公路旁边的茶摊。卖茶的老汉和我祖父一样,都是纯朴矍铄的关中老汉,他戴着黄铜架子的石头眼镜,给我和父亲热心地端板凳,倒茶水。八十年代的路边茶水,由两种玻璃杯盛装,小杯售价一分,大杯二分钱。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饥饿,我反正饿了。我从随带的帆布挎包中,取出母亲带给我们的锅盔,就着茶水,咬着锅盔。我由于吃得着急,不小心被锅盔噎了一下,憋得我非常难受,父亲马上提醒我:快赶紧喝水,慢点吃!我端起茶水,往嘴里直倒,没想到口腔又让热茶烫得不轻,直接吐了出去,父亲反应神速,拍拍我的肩膀。卖茶的老汉这时说道:没事,别着急,慢慢喝,爷给你免费再送一杯……
西兰公路,西北高,东南低,下坡路多路长,相对轻松。父亲说:现在骑了一半路程,累了多歇一会。我回答:没事,还行。说实话,我从来没有骑过这么长的路线,加之正值年少,力气还未饱满,“还行”,是我对父亲的信心。
就这样,我和父亲一路向东,相互提醒,注意安全。下陡坡,过咸阳,骑了半天,一路上问了父亲不下十次“到咧么、到西安咧么?”。
【大古城,大西安】
终于到了!我和父亲终于到西安了!伟大的古城,伟大的西安!我这个井底之蛙,我这个农村黑娃,只见过印在书本上的高楼、商店和汽车,我哪里见过这么多一座座,一排排,连成一片片,垒成一块块,且威猛宽大的楼房?我哪里见过象潮水一样,一望无际的骑着自行车下班的人流?我哪里一次性见过这么多比农村人穿得好看长得好看的城市人?
我跟在父亲的车子后面,我们严格遵照城市交通法规行路。父亲骑到哪里,我跟随在哪里,红灯亮了,父亲停下,我立即停下。无论拐多少弯,骑行多少条街道,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乡下娃来说,面对这么多扑面而来的“城市风景”冲击波,我象梦游浩瀚无边的仙境一样,那么兴奋,那么新鲜,那么惊喜——这就是身临其境的大古城,八十年代的大西安。
记得我和父亲赶到西安南门附近时,已到当天中午时分,父亲说:明天才开始正式报名,我们再去小寨西安音乐学院,今天先安排住下和吃饭。
八十年代初期,西安南门外附近的一些建筑,印象比较老旧,没有钟楼沿街繁华。我和父亲在南门附近转了一圈,最后,父亲决定在南门外一家叫“前进旅社”的旅店住了下来。办理完住店手续后,我们开始吃饭,以自带锅盔为主。
吃完饭后,父亲问我:想回到旅店,还是再到街上看看?其实,我当时想到街上继续看看新鲜,长长见识,我一个农村土鳖娃来一趟大省城,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但是,一想到明天报名,接下来还要考试,想逛街的心情也就顿然消失了。
【疾风暴雨住夜店】
回到旅馆后,我开始整理东西,拿出铅笔和纸张,准备画画。父亲坐在我的身旁观摩,他以看为主,即是我哪一根线条没有画好或者不够准确,他也不轻易指导或批评。
我和父亲住旅馆大房,印象中有十几张床位。那时学画的孩子比较少,是稀罕的缘故,有几个同店的住客发现我在画画,他们围观过来看个热闹。这时,我有些紧张,可能源于没有见过大世面,没有见过宽大笔直的马路,高大的楼房等等,或者自己本来比较害羞和胆小……我拿笔的手没有方才灵便,我尽量集中精力,目不斜视,尽量控制好心态和情绪。后来,逐渐画得比较顺畅,效果也好了许多。旁边有人夸奖道:这娃娃画得真好!这娃把这人画得像的太!等等。
下午在旅馆,一口气画到天黑,画了十几张速写和素描,握笔的手已经感觉明显麻木。诚然,和紧握几个小时的自行车手把有直接关系。
父亲,这时从信封里倒出一些茶叶,放进随带的茶缸里,喝了一口茶说:别人对你的夸奖,是对你的鼓励,千万不要骄傲,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不要放在心上,不要沾沾自喜。诚然,我知道,这是父亲对我的严格要求,也是“知子莫过于父”的父亲,催我继续努力学习,提高画技的一种支持和期待。
但我,也自知我的绘画实力。那时,在老家学校,因为有此特长,我在学校是老师喜欢的学生,写标语、办黑板报,大多由我包揽。所以,父亲的教诲我当然领教这种提示和关爱,但我心底似乎在说——请父亲放心,你儿子有这个自信,你儿子也是你说那个天外之天!
入夜,父亲陪我忙活一天,骑了近百公里的路程,我们爷俩都该歇息了。我和父亲同睡一张床,花了一块五毛钱。我躺在父亲的脚下,一时半会睡不着觉,我想,父亲也不一定睡着。旅馆内已经住满客人,左床客人的呼噜声已经响起,接着,右床客人也开始低节奏地吹起了发声的泡泡。
窗外的夜风,将旅店的窗帘刮了起来,也隐约传来远雷滚动的声音和闪电。那雷声越来越近,几分钟后,直接一个霹雳,砸了下来,仿佛要把旅馆震塌。这时,所有的鼾声已经失踪,有人裹着被单坐在床上。我和父亲也被这雷声震得睡意全无,我对父亲说:西安的雷声都比咱老家的大!父亲没有立即回答,而后淡然地说:这娃,真没见过啥!
这时,窗外又掀起了一阵电闪雷鸣,象无数个青面夜叉和天神在打架一样——暴雨,顷刻间轰鸣着,瓢泼而至……
临近窗户旁边有梧桐老树的叶子,瞬间被疾风暴雨撕扯得不想个样子。豆大的雨滴从东窗砸了进来,也有从西窗砸进来的,有人麻利,赶紧关闭好窗户。
突然,电停了,大家一声小呼,接着有人骂道:哎呀,日他妈了,这黑灯瞎火的,又吵蚊子又多,睡也睡不着!此人正在抱怨,楼下传来旅店老板的高叫声:紧—急—避—雷,临—时—停—电……
父亲坐在床头,我坐在他的旁边,父亲说:没事,夏天这种雷雨来的快,走得也快,被刚才小多了!
大约不到半小时功夫,夜叉们鸣金收兵,天神们似乎修改计划等下次再战。夜雨,逐渐消停,只听到零星的雨滴声。电来了,旅馆发黄的电灯泡也亮了。父亲看了看手表说:十二点多,还好,再睡上几个小时。
窗外,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旅馆内,已经有人熄灯,大伙们又开始接着睡觉,我的周围有再大的鼾声,我也了若无事,人困马乏,怂管它,安然酣睡。
暴雨过后,午夜凉爽。一夜睡得非常踏实,被蚊虫叮咬也没有受任何影响。父亲早已起床,他叫醒了我,我们洗漱和吃完早饭后,去小寨西安音乐学院报名。
此时,已到上午九点,音乐学院报名处周围,已挤满了前来报考的孩子和陪同的家长。父亲帮我排队,我站在他的身旁。不大功夫,轮到我和父亲报名。父亲向接待老师咨询着什么,由于人多吵杂,他们的对话,我一句都没有听清。而后,父亲给老师递了二分硬币,老师递给父亲一份纸张。
我和父亲站在窗口一边,一起阅读这份叫做“西安美院附中招生简章”的东西。父亲看着招生简章,却皱起了眉头,脸色也严肃起来。我问父亲怎么回事?他说:这一趟西安白跑了!人家有要求,必须是初中升高中的应届生,你还小,达不到人家的报名条件,所以,白跑了一趟!父亲说罢,我问他:那咱们咋办?他回答:刚才和老师协商,说我们路远,来一趟西安不容易,让娃先报上名吧,老师说,不够条件,说啥都没用。
【办了二分钱的正经事】
父亲说:咱们坐在那个树下,喝口水,咬几口馍,休息一会儿,打道回府吧!即便如此,年龄不到报名条件,我也再不做声。
回家的路上,我和父亲继续穿越省城,由城市南方向,向西北方向原路返回。宽大的高楼林立街道两边,由于正午时分,城市工人们下班的车流和昨天没有什么区别,依然如故,一眼看不到尽头。
街道两边粗壮的法桐的枝叶,罩得树下一路阴凉。路上的行人和汽车时来时往,父亲提高嗓音说:娃,没有啥,权当锻炼身体,了解一下人家的招生情况,你也见个世面,逛了一趟省城。
我们沿西兰公路312国道返回,又途径昨天卖茶老汉的摊子那里。我和父亲下车后,继续歇息喝茶吃锅盔。父亲鼓励我说:咱们多歇一会儿,下来骑慢些,赶天黑到家就成。父亲理解我,我从来没有骑过这么长的路程,而且坐在卖茶老汉的硬板凳上,屁股被车座已磨得开始发疼。
休息不到半个小时,我们继续骑车上路,大约继续骑行四十分钟左右,即可到家。
夕阳西下时分,我和父亲已到家门。母亲迎接我们时说:我在门口向公路上看了三阵子,还不见你们爷俩回来!而后,母亲给我和父亲已经打好洗脸水,洗脸水明显比平时打得更满更多。
父亲洗完脸,落座后,长舒了一口气,对母亲说:这次到西安,白跑了一趟,办了二分钱的正经事!母亲听罢,面色诧异,她手里端着做好的饭菜,似乎停顿了一下。我怕她着急,我赶紧给母亲一五一十地讲清了我们父子进省城的所有经历和原由。
母亲听罢说:儿呀,我娃受累了。继续好好学习,明年再去西安,你们爷子俩个现在——先吃饭,啥也别说了!
那一年,我十四岁。
石丰/2017年6月18日
【个人简介】石丰,独立艺术家,自由撰稿人,资深设计师。“国际在线”文化访谈者,《时代人物》封面人物,“新丝路”文化推广奖获得者。
67年生于陕西,现居西安;自幼习画,年少时即有作品发表于杂志和报端。曾从事多媒体和互联网等相关设计工作,艺术跨界和艺术门类涉猎广泛,现从事当代艺术创作和理论研究。
秉持魔幻解构主义和几何主义相结合的艺术风格和绘画理念,以艺术的方式和角度,揭示人性本质,消解事物表象,解构现实生活,做有灵魂和有信仰的艺术。
年少在老家学画时的情景。1981年春节,兄长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