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没有悲喜，我只是盼望着那个日子早点到来，好让一切烟消云散。

壹

早上六点半，我伸手按下闹钟，倒头继续未完的美梦。梦里我和她在绿草地上打滚，她咯咯咯笑个不停，一头黑色长发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仿佛是天上的仙女一般……

“轰！”

一声巨响传来，梦境瞬间被砸得粉碎。接着是“嘟嘟”的警报声。

离星球自毁不是还有三天吗？难道这是毁灭的前奏？

我慢慢起床走到总控室，全息投影里不断切换着不同角度的画面，一团还未散去的巨大尘雾是主角。我懒懒地对尼克说道：

“尼克，是什么东西？”

尼克报告是一个99型飞行器，坠落在第九区。

第九区，二十年前废弃的老基地。

尼克给出39%可能有人类存活的机率。机器人就是笨，怎么可能还会有人类存在？况且还是在20年前就已经停产的飞行器里。

半个小时后，我乘坐采矿车来到坠落地点。飞行器上覆盖着暗红色的尘土。我端着击石枪走过去，擦掉上面的尘土，一扇陈旧的仓门顿时出现在眼前。我正要伸手拉动控制阀，里面却传出响声，我赶紧退回到采矿车后面。

难道真的有人？

我分别用中文、英文、德文问话，结果里面传出一个女声，说的是中文：

“我马上走出来，请不要伤害我。”

仓门缓缓打开，一个女人举着双手轻逸地跳出仓来。

人！真的是人！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边擦眼泪边端枪对准她。

“别动！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她看见我抿嘴笑了笑，慢慢放下手来。

“我叫林小媛，来自地球。”

“地球？！怎么可能？地球在十年前已经自毁了。”

“地球自毁？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开什么玩笑。我才懒得开玩笑。说，你到底从哪儿来？”

“难怪返程找不到地球。三十年前我接受了一项任务，飞往X星系，这才返回地球。”

“把你的武器扔过来！”

“我没有武器。”

我松了口气，这才仔细打探起她来：黑头发黑眼睛，白皙的鹅蛋脸，长得非常标致。

我载她返回基地。她对尼克很感兴趣，不一会儿就和它混熟了，她反复查看地球自毁的过程，坐在控制台边沉默了很久。我递给她一杯纯净水——酒在九年半前就全部喝光了：

“只有水了。”

“谢谢。我喜欢水。真没想到人类会毁灭地球。”

“哼，一万年来他们几时停止过毁灭它的行动？只不过这一次成功了而已。你有亲人在地球吗？”

“没有，我是孤儿。你呢？”

“我？当时在地球上有一个。”

“是女朋友吧？不用掩饰，哈哈，我看出来了。相信她在天堂一定过得很快乐。”

“谢谢。”

“你在这儿住了多久？”

“十一年零七天。”

“一直没有想过离开？”

“离开？离开又能到哪儿？”

“比如X星系。”

“X星系那么远，我连飞行器也没有，想去也去不了。”

我转身拿水壶为她添了水：

“你尽快走吧，我已经启动了星球自毁程序。”

“什么？”

她睁大眼睛望着我，黑色睫毛很长很漂亮。

“还有三天时间，确切的说是三天零十个小时，这颗星球也要完蛋了。”

“是谁启动？你？你也和他们一样疯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为什么。”

我转身朝卧房走去，顺手指向左边：

“那儿还有一间空房。”

我躺在床上想回忆起那些快乐的日子，可是这一次却没有那么容易，林小媛的身影不时冲进来打断一切。我身体里已经消失许久的欲望又重新被燃起。

我不会喜欢上她了吧？记得有部老电影曾说过，男人孤单久了，不要说女人就是一头母猪也会扑上去(1)。

“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你的笑容……”(2)

门外突然响起熟悉的旋律。这么古老的音乐她也喜欢？

我翻身起来听音乐，记忆又把我拉回到那个晚上……我控制不住自己，下床走进总控室，屏幕上的尼克已经变成西部牛仔的模样，她和尼克一起随着音乐轻轻摇晃身体。

“你也喜欢老音乐？”

“非常喜欢。”

我注视着她，她把头轻轻一歪，短发立刻散开，露出如玉般的耳朵，上面有颗黑痣。她问：

“能不能请我跳支舞？”

“好啊。”

我搂着她轻盈的腰妙曼舞蹈，仿佛又回到过去，回到地球和她一起跳舞。可当我低头时，她的脸却变成了林小媛。

“你在想她吧？”

“嗯？”

“你女朋友。”

天呐，难道她会读心术？

“是啊。”

“我是她送来陪你的。”

她双手搂住我的脖子，我也用双手紧紧搂住她，我们身体仿佛合在了一起。在邓丽君绵软的音乐里，我冲着她的嘴唇吻了下去。

贰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她正站在窗前望向昆仑的方向——昆仑是我们所在N星系最大的恒星。昆仑缓缓冒出2号山山峰，夺目的蓝光仿佛穿透她玉脂般的身体。

我把毯子轻轻披在她的身上，她按住我的手，笑道：

“这颗星真美啊。”

“嗯。第一次见到它时，我也这样想。”

我本想说可惜只有三天了，但没有说出口。我们手牵手一直盯着昆仑慢慢跃过山峰在深蓝色的天空中不断攀爬，她不时指指昆仑和它边上的云朵，我们像一对快乐的小孩。

吃早饭的时候，我问她：

“你怎么打算？是回X星系还是去其他地方？”

“哪儿都去不了，飞行器没燃料了。”

“看来，只有葬身在此了。”

“是啊，只能葬身在此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竟然没有一丝难过，只是微笑着望向窗外。窗外一阵风正卷起暗红色的尘土，像披着法袍的议会长老——正是那些令人作呕的政客毁灭了地球。她扭头问我：

“每个人都把生命看得非常重，你为什么会选择结束它？”

为什么会选择结束？

十年前当我目睹地球自毁，决定自杀时也问过这个问题。但那时我没能说服自己，我以为即使失去挚爱、孤单一人仍然可以生存下去。但在经历十年的寂寞折磨之后，我决定放弃，我再也无法忍受一个人苟活在这荒芜的星球。

“可是——”

她叉起一颗橄榄伸到我嘴边：

“你现在有了我。”

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我心里突然打了个激灵，那是三十多年前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感觉。

难道真是她把林小媛送来的？

不管她是怎么来的，既然上天让我又遇见同类，我不能就这样死去，我要继续活下去，我要和她一起到X星系重新开始，我要和她生一大帮孩子。

“不能逆转！”“未能停止！”“操作无效！”

尼克不断重复同样的话，自毁程序巍然不动的倒计时：2天14小时6分21秒。看来停止自毁程序这条路走不通，只有离开这儿。好在林小媛带来了飞行器——虽然燃料电池没用了。

我把飞行器拉回基地。尼克告诉我，这个飞行器只能用4型和5型燃料电池，而基地用的全是7型电池，两者功率相差21个量级，根本无法通用。我决定试试把7型电池改成4型电池。

经过不断琢磨和修改，我终于把7型电池降了19个量级。我把它上挂到模拟器上。结果刚启动，模拟器就发出“轰”的一声巨响，燃料电池和模拟器被炸得粉身碎骨。这下好了，再想改造进行模拟也不行了。我又试着改装飞行器燃料系统，但根本没有办法下手，整个系统已经加了防拆装置，一拆卸飞行器就会立即自毁。

林小媛见我一脸丧气，把我拉进控制室跳起舞。我搂着她内心的烦躁逐渐平息下来。我们跳累了坐在吧台边喝水。我问她：

“X星系真有宣传得那么美吗？”

“怎么说呢？如果你走遍整个宇宙，会发现其实到哪儿都一个样。”

“也有政治，也有纷争？”

“比银河系还复杂。”

我的心情沉重起来。她似乎察觉到我的变化，有意转移话题：

“你爱你的女朋友吗？”

“当然。”

“她一定很美吧？”

“嗯。非常美。可是她——”

可是她已经跟随地球一起爆成粉末，都是那些该死的政客害的——虽然他们也没有逃掉。

她侧过身靠过来，摸着我的头：

“都过去了。”

她黑色的瞳孔里闪着纯净的光泽。她说：

“我曾经也深爱过一个人。但他一点也不爱我。”

“不可能吧，你这么温柔漂亮。”

“他爱上一个女人。他说要和她一起生孩子，虽然他不能生孩子。但那个女人不是真的爱他，只是把他当作玩物。后来，那女人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现在他在哪儿？”

“他已经死了。”

她摇着杯子，杯里的水转动出一个漂亮的旋涡。

“你现在还爱他吗？”

她抬起头来看我，杯里的旋涡渐渐平静下来。

“不爱。我爱你。”

我心头一热，把她拥进怀里。

叁

一大早，她仍旧站在窗前守候着昆仑升起。我把毛巾披在她的身上，她想捉住我的手，但我躲开了。我决定到老基地去看看，说不准能够找到几块老电池。

老基地在第九区，已经在50年前废弃，如今只剩下些残垣断壁。我让尼克扫描整个区域，竟然在总控室下面发现一个地下室，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当时储存燃料电池的地方。

地下室好像不久前被人打开过，我很轻松地开了门，里面有些零乱，仿佛有过一次打斗。我扫描整个房间，居然找到五块4型燃料电池！电池看起来有些老旧，不知道能不能用。

就在我要返回地面时，地下室尽头一个残破的箱子吸引住了我。我走过去掀开箱板，里面半躺着一个人偶。他的胸口裸露着，里面的5型燃料电池已经被取走，留下两个黑洞。他半边脸上的皮肤已经脱落，露出里面有些发黑的钛金头骨，表明他是自毁的。剩余的半边脸显示它是一个男型人偶——他们以前曾派过女采矿工人。

我拿着电池回到基地，以为林小媛会很开心，但她只给了我一个微笑就继续和尼克聊着爱情的话题，这让我多少有些失落。

五块燃料电池中两块一点电也没有，一块有70%的电量，剩下两块都在40、50%的样子。飞行器最少得要5块电池才能启动，这三块电池显然没有一点用处。

我失望地把手里的电池往地上一扔，一块滚落到她的脚边。她拾起电池走过来：

“你一定要离开吗？”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难道你想在这儿等死？”

“即使死，也有我陪着你啊。”

她微笑注视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神让我琢磨不透。我对她说：

“我们不会死的，我会想到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的。”

话虽如此，但我知道机会非常渺茫，只剩下两天了。两天后，这个星球将被炸成粉末在宇宙中彻底消失。

自毁倒计时对于林小媛仿佛没有一点影响，她整天微笑着在基地里到处转悠，不是去室内循环农场摘蔬果，就是去观察采水系统，要不就和尼克探讨情感问题。

我尝试将7型电池并连到飞行器原有的4型电池里，可惜没能成功。但我不愿停下来，我不断尝试能想到的各种方法，因为我要带林小媛一起离开这颗星球。

肆

最后一天早上，她仍然站在窗边望日出。我通宵在工作室继续试验，终于找到了方法——阉割7型电池，让它降到4型电池的频率。最后终于大功告成，但工作还没有完，我必须在星球自毁前制作出至少5块电池。

她不知几时走到我身边，将一杯水递到我嘴边，我咕噜咕噜吞了大半。她转动着杯子，剩下的水很快形成漂亮的旋涡，她问我：

“爱情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重的是为彼此付出。”

“不是两个人永远在一起吗？”

“哪有那么简单。当然，在一起也是其中之一，那是两人为彼此付出自由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为对方付出爱，付出所有，甚至是生命。”

“甚至是生命？”

她自言自语道：“难怪他会那样做。”

可是她仿佛又没有想明白：

“人都死了，还有爱吗？”

“即使人死了，爱也会一直在。”

她狐疑地注视着我，我指了指她的胸口：

“爱会一直在心里。”

“心里？人不是靠大脑思考问题的吗？”

“哈哈哈。你太可爱了。”

她也大笑起来，然后收住笑容低头望着杯子，杯里的旋涡渐渐平静下来。她缓缓抬起头来问道：

“你真的想离开这儿？”

“是啊。我要带你一起离开。我们去其他星系重新开始，我们要生一大堆孩子，我们要看着他们慢慢长……”

她突然打断我：

“你爱我吗？”

“那还用问。我当然爱……”

她用嘴唇堵住了我剩下的话。

伍

自毁前两个小时，我们终于乘坐飞行器升上天空。三块旧电池加上两块变频后的7型电池，还有三块备用，足够我们抵达X星系。

在进入休眠仓之前，我深深吻她。

“亲爱的，一年后见。一路好梦。”

“一路好梦。”

催眠气体慢慢浸入我的身体，我万分不舍地合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被一阵急促的警报声惊醒。

“警告，电压过低。警告，电压过低……”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对面的休眠仓已经打开，而林小媛正躺在地上！

我想要挣脱周身的束缚，可身体才开始恢复，根本不听我的使唤。时间漫长得像那独自生活的十年。

终于，身体可以动弹，我急忙跳出休眠仓，一步跨到林小媛身旁。她披着上衣躺在电池仓外，我赶紧抱起她：

“小媛，你怎么了？”

她扭过头来，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没什么。电池有问题。”

我这才发现她身旁的两块7型电池。

“我不是问电池，我是问你怎么了？”

“爱情是付出所有，甚至是生命。谢谢你让我懂得了爱。”

她努力微笑着，白皙的脸有些僵硬，她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这儿还有一块电池，换上去可以到X星系。”

我这才发现她拉开的衣服下面掩盖着一条伤口，我拉开衣服立即愣住了。那条口子下面是闪着绿灯的电池仓，左边已经空了，而右边还有一块燃料电池——5型燃料电池。

这时她的笑容愈加僵硬起来，瞳孔逐渐放大。

“小媛，你要干什么？”

她的眼睛朝我微微转动然后停了下来——她在自毁！

“小媛，不要！不要离开我！”

一声轻微的断裂声从她的脑袋里响起，她胸前的绿灯慢慢熄灭。

“小媛，小媛！”

我抱着她痛哭起来，可她没有一丝回应，依旧保持着僵硬的微笑，放大的瞳孔深邃的像整个宇宙。

“警告，电压过低。警告，电压过低……”

她的话突然回响在耳边：

“心里？人不是靠大脑思考问题的吗？”

我哈哈大笑起来，一直笑到泪水流尽才停下来。我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盈，那种感觉就像一只身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正在追逐着爱人。

“警告，电压过低。警告，电压过低……”

我捡起她身边的7型电池，把它调回原始频率按进电池仓。

“警告，频率过高，可能会引发爆炸。警告，频率过高，可能会引发爆炸……”

我冲林小媛微微一笑，轻轻按下电池切换按钮。

注释：（1）这句话引自电影《甜心先生》（Jerry Maguire），导演卡梅伦·克罗，美国1996年出品。

（2）这句歌词引自歌曲《甜蜜蜜》，邓丽君演唱，作曲Osman Ahmad，作词庄奴，1979年中国出品。

（“谢谢你让我懂得了爱。”全文完，谢谢你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