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一进昭和殿,方只拜了一拜,一个稚嫩的清音就示意他起身。王琳初时还以为是哪位年轻的宫监得了皇上的指示让他免礼,可抬头一看,才知声音是从正前方香的宝位上传来。纹龙圣座之上,端坐着一位少年皇帝,看他的眉目清秀,面容温弱,王琳又生疑惑:“素闻北人粗犷蛮勇,怎么当朝天子竟是个如此文秀的少年,一点不沾胡人风尘,倒像记极了汉人公子。”又看了一眼侍立在天子右侧的唯一一名朝臣,一副神情俊朗的模样,五梁进贤冠、朱色五时服,举手投足间尽是汉家风流。
王琳一看及此,心头顿时舒缓了许多:“看来齐国天子虽然杂处于胡夏之间,但到底是心倾汉家文化的贤明君王。”正想着,皇帝高殷又向萧庄说道:“梁王...既…既倾心归附我朝,虽…有主臣上下之分,无失...带河砺山之情 ..梁王又何必多礼。”
萧庄年幼,说话不便,便示意王琳回复,王琳先是愣了一下:“堂堂一国天子,说话怎么如此期期艾艾。天子面见臣僚,难道竟还有畏惧之理?”犹疑了稍时后,他就替梁主答道:“陛下大恩,梁国上下,没齿难忘。陈蒨小子,居位失道。江南之地,人人思慕旧君。又有陈合州刺史裴景晖,是琳兄婿,久忍苛政,早存反意。
下官恳请陛下以我出镇寿阳,联络义师,鸠集故旧。为…为圣朝开疆拓土。”王琳说到最后,动情之处,不自禁就想说兴复梁国,可担心如此说来太过露骨反遭齐君猜忌,只得说道锐意进取、是愿为齐国尽力。
高殷低头沉思了片刻,方欲开口又止住了,偏头看了看身旁的丞相杨愔,见杨愔略微摇了摇头,便觉主意有了着落,回复王琳道:“王公所言…不无道..道理,只是..而...而今陈军新胜,国内无事,无隙可趁,无机可取…纵有一州一郡的长官响应,料也难...难成。此事可...可留待后定,伺陈国内乱,再做进...进取。”
王琳见高殷暂无渡江打算,自己初来归附,又不便强谏。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再说道:“那便请陛下允我守护淮南,防卫中原。琳身受君恩,必奋死报国。”
高殷又瞧了瞧杨愔,不再说话,转由丞相开口回绝道:“王公新近来朝,尚不知我齐国政令法度、风土人情,屯戊一方颇有不便,不若先暂留京师,一旦天时助我,则齐国上下,必人人欢送将军成就功业。”
高殷补充道:“朕…朕今在此允诺,一旦时机…时机成熟,朕便令你自率旧部,举兵渡...渡江,灭陈复国,还位正..正统。朕必不负卿,卿也勿使朕失望。”高殷说着这话,虽然嘴上仍是口齿不止,但眼神却是异常的坚定。
此话一出,让王琳胸中涌起一块热忱的感动,他投靠齐国本来就是为形势所逼,非是诚心归附。眼下见天子亲自承诺,毫无虚言,更是激动不已。当即便跪倒在地,拜了三拜,“微臣必誓死效忠!!”一番真情告白之后就随着萧庄一同出了皇宫。
高殷接见王琳完后,便与杨愔一同退到后宫的显阳殿内。门外早有三人恭拜于阶下,分别是尚书右仆射燕子献、秘书监宋钦道和散骑常侍郑颐,咸是汉人重臣。
高殷轻喊了一声:“免礼。”便带着众人一同进入殿内议事。
“朝…朝中..最近...近动向如何…裁官之政...进…进行得如何?”
燕子献在三人之中地位最为隆重,便率先开口道:“裁官之令,不通于下,各部衙门,争相推诿。”
高殷眉头紧锁:“朕...朕连日来收到多...多篇启文,都是奏请裁官一事不可。”
杨愔冷笑一声:“他们都是得了二王 授意,联络勋贵,欲与朝廷作对。陛下断不能畏惧艰险而就此甘休,冗官不除,非是时政之得失,更是助长了贼臣气焰。长此以往,朝中诸人,不论汉胡,均是只知二王而目无圣上。再要自安,可谓难矣。”
高殷深叹一口气:“先祖献...献武大帝之时,亦曾患于贪腐,惧人情去留,只谴让而矣。其后…世…世宗 虽以崔暹纠合群豪,但人亡政息,不过一时之效。”
杨愔眉头轻扬:“不然,今时不同于往。裁官一事,非独为肃清吏治,亦是为了折断二王肱骨。”
郑颐满面忧色:“怕是不然…臣恐裁官之令一出,嬖宠失职之徒,势必尽归心二王。”
杨愔见郑颐在此紧要之际竟然出言反驳自己,心中烦恼,不屑道:“难道就能眼见二王坐大么?”
宋钦道素与郑颐交好,忙替他解释道:“子默 非有此意,他也只是担忧反遭其害。以微臣看来,既然无济于文牍之间,唯有成事于刀斧之下。平秦王高归彦、博陵郡公可朱浑天和,俱为顾命大臣,同为领军大将 ,陛下不若布下埋伏….”
高殷清秀的脸上露出怒色,匆匆打断了宋钦道的话:“二叔位地尊..尊隆,如何说杀便杀,说…说害便害?纵我罔顾人伦,谋害宗室,斛律光、贺拔岳一干军功重臣安能容你们汉人把持朝政?便是朕...朕,废立之祸又岂非在旦夕之间?!”
宋钦道见皇帝责言如此沉重,当即慌了神色,伏在地上不止谢罪。唯有杨愔一眼便看出,权衡之词,皆是障听。这个仁弱的君主到底是狠不下心谋害亲叔。杨愔心中长叹一声,转而说道:“不若出二王于朝外,配刺州府…陛下便趁此机会,收揽权重,独断乾坤。”
高殷略一思忖,脸色随即恢复如初:“杨公所…所言,甚合孤望。但吾恐如此明目,将…将.招二叔猜忌,此事暂..暂且待定….”
燕子献见高殷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再立一计道:“当今太皇太后 心向二王,恐其日后掣肘,可使其居于北宫,政事归于皇太后。”
燕子献一番话顿使高殷又陷入沉思:“太皇太后娄昭君素来不喜阿父...她亲近的长子..大叔高澄英年早逝,这才极不情愿将国命委于先父。或许是先父生日,多有暴乱之举,她眼见嫌恶,连带着连我这个皇孙也不喜欢了…难说日后会不会联络六叔、九叔,不利于我。归政于母后,于我确有裨益。”
“此事也须早些做定。”众人抬起头,前方传来少年天子的口语,虽是结语,却少了坚定的意气。
杨愔、燕子献、宋钦道、郑颐见事已议定,也就自觉退出了宫城。归程之上,杨愔一想到谏言被皇帝婉拒,便是满面忧虑,他心知此时不能拖延,便与三人再议道:“陛下仁慈,不欲生嫌于二王,不准我奏,但当今之势,危在旦夕,我们当自作打算。不若我等通启太后,谋定大事。”
杨愔此言得到了众人的一并赞同,但他忧郁的面色却没有半分舒缓,心里长久叹道:“先帝生性残暴寡仁,今天子又过于柔弱…苟能执端折中,大齐当出一圣明帝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