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的身影早已模糊,我却仍旧喜欢写关于她的故事。这大约是写过的作文中唯一一篇非虚构的故事,竟一直能得高分。大约是蕴含着真情的缘故吧。久而久之,我习惯性地把与曾祖母的快乐日常或是斯人已逝后的悲痛加进作文中(这些考场上胡编乱造的故事连文章也算不上)。曾祖母成了一个意象——寄托着我对童年的回忆与对敬爱的曾祖母的深深眷恋与怀念,可如果现在,此时此刻,你让我描述曾祖母的相貌,我只能抛给你一串省略号……十几年的光阴足以让人淡忘许多事,更何况由于某些我不清楚的原因,曾祖母的照片竟被几位舅爷爷全部销毁,一张不留。我实在无法从脑海中一串模糊的六岁时的记忆里找到曾祖母的身影,只依稀记得在灯光昏黄的老屋里,曾祖母坐在那逼仄的角落,腿上似乎盖着厚厚的毯子,见我来看她便笑眯眯地招手喊着:“囡囡,你来啦!”那时候的她,还算健朗。
实在找不到一个恰切的词来形容这种渐行渐远的感觉。 然而,有时深夜独自怀念曾祖母的时候,那种失去至亲的痛感却从未消逝,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强烈了起来。也是了,少年不知愁滋味,最初我并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对入殓那天最强烈的感觉就是空阔昏暗的灵堂里烟熏雾缭,呛的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大概和抱着我围着曾祖母走了一圈又一圈的母亲是一个状态,只不过原因不同罢了。曾祖母就静静的躺在正中央,静静地等待即将降临的一把熊熊烈火将她化作一方小木盒中的一抔灰。奇妙的是,对这一天我印象尤为深刻,甚至记得那天幼儿园放学后,我坐在母亲电瓶车的后座,手中捧着一支粉色儿童玩具手机去的灵堂,那时是夏天,闷热的天气压得人心底涌起一股与炎炎烈日完全不相符的阴郁。大约是潜意识里希望留住与曾祖母在一起的最后时光。听母亲说,后来很久一段时间里,我不停地追着她问:“老太太啊是去天堂了呀?那里好不好呀?”(家乡的方言里,曾祖母叫老太太。)等我稍稍懂事了,明白死亡的具体含义后便会开始悲伤,后悔当日的懵懂与不孝,然后开始害怕失去,害怕失去祖父祖母,害怕父母离我远去,甚至害怕家里的小比熊遭遇不测。曾祖母成了一个象征—你身边的一切终将逝去,像流沙一样,任何人都无法把握住它。这是我所经历的第一次离别,刻骨铭心,而我深知,只要我还没有离去,会有更多更多的离别堵在我的前头,亲人一个个走,一道道冰冷的铁门在我面前关上,定是巨石砸向水面般的破碎,无奈,惊起阵阵涟漪……
有时觉得很可笑,我都还没成年,居然已经开始担心起这人生最后的结局了。真不知曾祖母的走,在我心中究竟是意味着一位亲人的离去,还是因为这是我唯一说得出口的人生经历。
不过,曾祖母一辈子舒舒服服地过着,大小姐似的活着。外婆说,曾祖母的手到老都是柔滑细嫩的,完全没有苦难岁月的烙印,算是很幸福的。她走的时候,93岁,也算是喜丧了。
更久以后,我依旧会怀念曾祖母,不过不再会写在文字里头。清明将至,我却无法去到她的坟前为她点上一柱新供的香,无法像小时候一样兴奋地掰下一朵朵花装点她的小小的石头房子,不让那冷冰冰的守陵人无情地夺走这满载这温情的花儿。愿远在天际的曾祖母依旧能听到我的心声,依旧愿在光阴之外张开温柔的双臂拥抱最爱她的孩子。
清明时节雨纷纷,窗外,细细密密的雨丝早已如心绪般胡乱地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