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台老缝纫机放在了我家。缝纫机跟随她从益阳到长沙,伴随我从童年青年到中年,和我一起经历三次搬家,在屡次搬家或者居家整理时总有人想要放弃它,但每每被母亲拦住。她说:这个缝纫机,放在家里,又不吃你饭,别看它现在没用,有时候还能应个急呢!母亲所指应急大底是孩子的旧衣裤穿短了,用它加长点,新衣服袖子长了,用它裁短点,或者邻居大妈拿一摞废弃衣物让她剪了踩个鞋垫之类。
有一天,母亲说她的老朋友S伯伯想要她的旧缝纫机。那时,母亲76岁,她的老朋友83岁,那台她们彼此都很不舍的缝纫机从来到我们家算起,应该是45年了。我问母亲:S伯伯比您还年迈,也老眼昏花了,要那缝纫机干嘛?母亲说:她想把她的旧连衣裙改成一件上衣,家里缝纫机被儿子送去废品店了。
母亲的缝纫机摆在家里阳台上,委实有些老旧。虽然是中国老牌华南牌缝纫机,虽然黑色机头在母亲时常拭擦打油之下依然光亮,但铁质机架已显锈迹斑斑,木质的机身已多处开裂起壳,面板上的木皮已全部脱落,露出米黄色粗糙原木,缝制衣物时需要格外小心才可以不把布料挂扯出纱线来,机轮上的绳带也早已由母亲用自制布带更换过无数次,脚踏板看似还结石实际有掩不住的老旧与不堪,唯有机头上金色的华南牌缝纫机几个字完好无损仿佛在固执地细数着昔日的荣光。
上个世纪七八年代,我家遭遇了一场重大变故,父亲去世,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年龄最大14岁,最小5岁,母亲带着我们四个在乡村的两亩三分地里谋生活。在那个包产到户的年代,家中徒有一群娃没有劳动力,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是这台小小缝纫机帮着母亲顶起了家庭的重担。母亲用缝纫机缝缝补补包揽了我们一家五口以及大家族几十号人春夏秋冬的衣服被盖,换来农忙时节的劳力帮衬。也凭着这门缝纫手艺,母亲靠给乡邻缝衣打补丁踩鞋垫,坚持送我们兄弟姐妹念书不辍学。那时方圆数里乡人四时换洗缝衣织补之事基本是母亲包了。印象最深刻是每年腊八至过年前的那段时间,别人家都在打糍粑、炸红薯片、炒瓜子花生、洗洗刷刷准备过新年,我们家几个都围在母亲的缝纫机旁,钉扣子、打扣眼、缝裤脚边,看书写寒假作业,在母亲深夜里脚踏缝纫机的嘎吱嘎吱声中安然入睡。
时光荏苒,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先进的制衣工艺改变了人们的衣着,成衣融入了人们的生活,家用缝纫机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但母亲的缝纫活却一直没有断舍离。母亲在家里用她那台老式缝纫机踩了无数双鞋垫,做了无数件娃娃衫、娃娃裤、和尚衣、小棉袄。附近布店、窗帘店、缝纫店的老板们了解到她的爱好之后,把店里的边角余料都打包给了母亲,母亲拿到后一块一块挑选出来,清洗晾干后用她的老伙计缝纫机制成了各种娃娃衣,那些不能拼成衣服的就做成了鞋垫。母亲拿这些鞋垫、衣物送给她的子女、孙儿孙女、重孙以及周围乡邻们。
有一天,母亲拿出一个糖果形状的枕头对我说:“看!我今天花20元钱买的小枕头。”我一看布面与我家被套相仿,圆筒状,松松软软,舒适又漂亮,和市面上买的差不多。我真以为是母亲买的了。说:买得好,正好和被套成套了。母亲盯着我好一阵没吱声,然后问我:“你看看值20元钱吗?没有买亏吧?”我说:“值啊!有您那讨价还价的功夫,肯定赚了!”。可母亲又说:“这样啊?那是不是不止这个价,可不可以高一点呢?”我还是没起疑心信以为真说:“差不多吧,上次我买了个类似的枕头,好像还花了30多呢”。至此,母亲终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说:你这个“醒家伙”(意思是蠢家伙),怎么我讲什么,你就信什么呢?这是我自己做的呢,你没看到和你家被套一个花色啊”。 原来,小枕头是母亲把我一件不穿的棉袄拆了,再以一块零头布缝制而成。
居家整理断舍离。断念不易,旧物生情,古老缝纫机,想舍弃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