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展没想到,人生第一次坐120,是在这种情况下。
做了一连串心电图、脑电图的检查,除了心跳快以外,毫无问题。
那种喘不上气沉在水里的濒死感也渐渐减弱了,只是手指还时不时有些颤抖。
看着急匆匆赶来的父母,秦展深吸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掏空了。
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医生建议父母带自己去看精神科。
“我儿子一直很阳光开朗的,怎么会有心理问题?肯定是他们医术不精!”
赵小岚絮絮叨叨地走回车里,抹着眼角的泪哭个不停,
“老秦,你说我做错什么了呀?我不过是想让他冲一冲,S中理科那么强,他去说不定也就能学好了呢?我做错什么了!我不过是为他好!……”
“唉,你少说几句吧!”
秦穆阳说完,眉头紧皱,嘴紧抿成一条笔直的线。
车子发动。
秦展闭上眼睛,空调吹出丝丝凉风打在他脸上,带着一股真皮座椅的味道。
他讨厌这股味道,从小就讨厌。
很小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和别的男生好像不太一样。
比起迪迦奥特曼,他好像更偏爱新白娘子传奇。
比起在球场上挥洒汗水,他好像更喜欢在角落里安静地看书。
比起公式与逻辑,他好像更能体会到敏感的直觉和情绪。
比起打游戏,他好像更喜欢看电视剧或是小说。
比起三国演义,他其实更爱红楼梦。
比起理科,他更喜欢也更擅长文科。
他喜欢鲜亮的颜色,喜欢养花,他偷偷试过妈妈的口红,和男生靠得太近会尴尬。
……
他其实从小就很怪。
但妈妈说,这样不对。
妈妈说,男生不可以喜欢粉色。妈妈说,男生要爱运动。
妈妈说,男生要理科好。
妈妈说,男生要有阳刚之气。
妈妈说,整天和女生一起玩的男生很恶心。
妈妈说,你要改正。
那时小小的他蜷缩在后排座位上,听着妈妈每天放学路上的批斗。
窗外的街景飞驰而过,好像都与他无关,空气里弥漫着真皮沙发的味道。
他讨厌这股味道。
为了像个正常的男生,像个妈妈眼中的儿子,像个不被人讨厌的人,他努力地伪装。
他成为班长,他加入篮球队,他的衣柜里是整齐的黑白灰,他熬夜刷题……
一直以来,他都伪装的很好,好到他自己都要相信了。
相信自己快乐阳光,相信自己喜欢打篮球,相信自己喜欢黑白灰,相信自己能像陈帆一样做出数学题,相信自己能成为男生们的好兄弟……
学会隐藏自己的敏感脆弱,学会隐藏自己的悸动情愫,学会隐藏愤怒的呐喊,学会循规蹈矩地做正确的事,学会总是笑得像个傻子,学会讨别人喜欢,学会舍弃无谓的希望……
如果能避开猛烈的狂喜,自然也不会有悲伤的侵袭。
他隐藏得很好,好到自己都快要看不见自己了。
我是谁?我真正想要什么?
当“我”这个概念本就变成他人所赋予的,这些问题的答案似乎并不重要。
他努力地成为一个不被世俗所厌弃的人。
可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
格格不入,上不了台面的。
他还是会为黛玉之死而流泪,还是热爱夕阳下盛开的无尽夏,还是难以释怀那些微小的情绪。
他还是想紧紧抓住指间相触的温度,还是贪恋那些和他并肩前行的时光,还是不能控制眼泪落下
。
他还是喜欢陈帆。
就像加速的呼吸与心跳,不可控制,不可否认。
终究还是很怪。
秦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
躺在床上,好像一脚踏空,漂浮在空中。
一切只是一场梦吧。
陈帆没有放弃S中名额,赵小岚没有冲进房间,自己没有失控。
即使不在一个学校,他们依然可以做最好的朋友,纯洁的铁哥们。
未来,他们会像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会长大,会各自结婚,会有各自的孩子。
那些错位的悸动与希冀,终会被吹散在呼啸的风里。
他们会在靠近的平行航线上,扬帆远航,展翅高飞。
一切只是一场梦吧。
“我在你家楼下。”
秦展盯着手机里弹出的消息。
这终究不是一场梦。
路灯下,陈帆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秦展用手紧紧掐着自己的胳膊,让自己不至于颤抖。
走过去,他看清了陈帆手里拿的是个玻璃罐子,里面是一块蓝色的晶体。
树上的蝉停顿了片刻,突然齐声大鸣起来,在安静的夜里,简直震耳欲聋。
秦展低着头,定定地看着地上两个人交叠的影子。
“毕业快乐。”陈帆终于打破沉默。
秦展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来,又抿嘴苦笑:“谢谢。你也是啊。”
“这个给你。是提炼的硫酸铜晶体,别碰水。”
陈帆把玻璃罐子递给他,晶体碰到罐壁,发出一声轻响。“我……没来得及给你准备毕业礼物……”
秦展局促地紧捏着罐子,鼻子有点发酸。
“对不起……陈帆,真的对不起。”
“没关系的。”
陈帆伸手想摸秦展额前的碎发。
秦展却不知怎么的,后退了半步。
他自己都被惊了一跳,抬头就对上陈帆眼里转瞬而逝的困惑。“秦展……”
陈帆的手在空中轻轻一滞,又垂下来,好像一声很轻的叹息。“我……没关系的。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薛定谔方程吗?”
“嗯,记得。”
“你……明白的吧?”
陈帆的目光突然沉沉地落在秦展的身上。
秦展的心一瞬间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的喉结上下一动,最终却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眸:
抱歉,我不能明白。
你应该站在阳光下,受到所有人的祝福与爱意,闪闪发光。
抱歉。
蝉声静止,秦展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沙哑又干涩,他说:
“我们……还是好朋友吧?”
陈帆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愣了片刻。
秦展心想,自己的眼眶一定很红。
陈帆移开目光,终于自嘲似的勾起嘴角,轻轻地说了声:
“嗯,当然。”
夏夜的风,依旧凉爽而温柔。
可有什么东西,似乎被风吹走,再也找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