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大学》)
近来,有朋友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礼,分享感受说:“沉到水里时,真不想再起来了。”基督教的洗礼,象征性、仪式化地表现了人从生入死再到重生的过程,这位朋友的感受,道出了基督教洗礼中入水环节的意义所在———就是演历进入死亡、从而进入无意识的过程。
理解“死亡”、从而理解无意识是理解上帝的性质的关键。宗教所谓“死亡”,远非我们常人所理解的那样狭窄。“死亡”并不仅仅是肉身生命的结束。在某些宗教(比如基督教)看来,真正的“死亡”意味着那照亮意识之“光”的熄灭而全然地被无意识幽暗世界掳去。在某些宗教看来,肉体生命的结束不一定就是死,因为,那不过意味着被“光”照亮的灵魂将进行其下一趟的旅行而已。相反,人肉体的存活,也不一定不是死。倘若人活着全然被一种处境、想法、情感感受所左右却丧失了对这一切反观觉照的能力的话,从属灵的意义上讲,这就是死。
比如:有些人会做噩梦,在梦中,他们全然意识不到梦的虚幻性,而全然陷于梦中的感受中。他们在生活中其实也一样,全然陷入到某种处境所给与的情绪与思想状态中,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去怀疑那处境所赖以构建的基础。他们全然是幻觉与处境的囚徒。在某些高级宗教看来,这其实就是“死”。那么,活与死的差别究竟何在?宗教意义上的“活”,就是指无论你陷身于什么样的处境与心境中,在你意识的深处,仿佛总有那么一只“手电筒”,它置身事外,静静地在那里觉照着、映射着。你也可能在处境中迷失,但因为那只“手电筒”的光始终亮着,你较之执迷不悟的人拥有了抽身出来的可能性。正如《圣经 诗篇》所言:“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那么,上帝是什么的问题就很好理解了,上帝就是那照亮死亡的真光。这也就是为什么儒家开宗明义将上帝之德称为“明德”的深意。上帝之“明”,赋予了我心的“能明”。如果我心绝无能明的可能性,则上帝之明也就没有意义了。上帝就是那“常寂常照”的“真如”,上帝之所以对人有意义,乃在于人虽然具有能明的可能,但又总会时常陷于混沌与无明、常会被世界上那些“悦人眼目”的东西给掳去、常会迷失在无意识世界的迷局里。而人类的一切痛苦的根源,无不源于为外物所掳去的处境。上帝不是某个外物、某个外在于我们而存在着的客体、某个向我们发号施令的东西,上帝是我们本具的“能照”的源头。与神隔绝不是指不信宗教所说的“上帝”,而是放弃了我们内在的“能照”。
问题来了,人如何才能与上帝同在(或者说让自己的生命时常被存在之光给照亮)呢?和西方人不同,我们东方人并不十分强调对某个对象化的、人格化的、宗教言说中的“上帝”的皈依,我们东方人认为,上帝绝非是与人绝然相异的他者。上帝内在于我们。我们内在的上帝就是寓于我们每个人生命中那“自明”之性。对有的人而言,由于没有去发掘与促进这“自明”之性,它因此上隐而不显。而另外一些人,由于常常有意识地打磨与锤炼这“自明”之性,他们因此上较之他人拥有了更多的觉知。 比如:较之常人,他们有着更强的理解力,他们能感受到更多的东西,甚至于,即使在梦中,他们的那只自明的“手电筒”仍然开着,他们就像看电影般看着自己的梦并思索着其意义。由于他们较之常人拥有更多的觉知,他们也就获得了多于常人的自由。
当然,东方式的与上帝交通的方式也并非没有弊端。人的自我意识有时候是一个精巧的骗局,自我意识也带着与生俱来的罪性。当我们在某种程度上较之常人拥有更多的觉知,我们与生俱来的罪性会诱惑人把自己当做上帝,从而更编织出一个迷惑人的幻象之网。因此上,我们会从迷幻世界的受害者一变而为迷幻世界的编织者与施害者,从而冒犯上帝的另一个本质———义。因此上,磨砺我们每个人本来具有的自明性,是不够的,我还需要做“静、定”的功夫、“知止”的功夫。(关于这一点,将在以后的文章中展开说明)。
磨砺我们每个人本来具有的自明性,乃是接近乃至接触上帝的基本条件,而做“正心、诚意”的功夫实在是磨砺我们每个人本来具有的自明性的最好办法。《大学》说:“明则诚矣,诚则明矣。”就是这个意思。
诚意,是沟通上帝最起码的前提。并不是自以为“信上帝”的人就自然地拥有了更多的觉知从而有更多的自由。因为“信上帝”也可能是一个自我的无明所设置的骗局。在许多基督教的团体中,我发现这么一个普遍存在的现象———与许多基督徒展开有意义的交流是很困难的。因为他们更愿意自觉地营造一种固化的叙事方式,并把生活中许多难以理解的事情托付给这个叙事去处理。这种固化的叙事方式成了他们与世界打交道的工具,他们更愿意机械地使用这种叙事来搞定“麻烦”而非理解存在本身。当然,这让他们免除了思考带来的焦虑。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就因此丧失了觉知与理解的能力。和他们交谈,会强烈的感到他们并不试图去理解别人,而总是强迫性地试图把别人纳入他们的叙事,一旦他们发现别人不能被装进他们的叙事,他们便说:“无论如何,上帝爱你”。然后悻悻然离开。与许多基督徒的交流是不能进入无意识层面的,因为无意识对他们而言就像金箍棒划出的圈圈以外的魔鬼的领地,无视它能够让人更有安全感。所以,每当与那些个基督徒试图展开更进一步的交流的时候,他们总是翻出某段《圣经》中的文字来挡驾。仿佛这些文字,就是用金箍棒为自己划好的圈圈一般。总之,他们让人感到很不真诚。当然,这不是基督教的过错,这是现代化的过错。现代化开启了一个无限复杂、难以把握、飞速变化的世界,人被卷入现代化这个急速运转着的恶魔的圈套,就再也慢不下来、静不下来了。人因此比什么时候都更需要某种僵化的教条来保护自己。基督教提供给人的不再是上帝的意识之光这个“手电筒”,而是教条所构筑的“神经症城堡”。我理解人寻求一种固化的语言方式的保护的需要的正当性,但基督教信仰一旦丢掉“觉知”这个“手电筒”,就将沦为这世界的迷幻性的一部分、从而失去了其拯救的意义。
上帝的本质,就是照亮意识之光,而点燃我们内在的上帝之光,需要真诚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