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昨天(三)
昨夜很久都辗转难眠,今天一大早就醒了,头有点痛,大脑完全跌落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童年黑洞里不能自拔。
起床察看了菜地,作为班主任,最近对蔬菜班的关心远远超过了鲜花班,特别是对菊花脑同学格外关照,从lin姐姐家剪来的枝条插枝在地里,加州日照太久没有雨水湿度太低,我每天早晚勤劳的细密喷水,十多天过去,终于看到枝条挺拔翠叶伸展,活了!
从花盆里摘了一个熟透的西红柿,果实美艳娇小,如果今天写的满意就吃了它,不然就继续供在窗台上。
泡了金骏眉,一杯又一杯喝饱了,调好咖啡馆的背景音乐,坐下来接着用字白描对昨天的回忆。
第三章:错乱的爱情
(一) 单相思的许姐姐
许姐姐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在公社医院破落的院子里回荡,喊声一直飘荡到了老街上,不断有人跑进院子问:“怎么啦?出什么事啦?是谁呀?”
从屋里出来正在院子里抽烟的胖司务长拦住想进楼看热闹的人说:“没事没事!,一切正常!大家都回家吧,千万不要耽误吃饭。”
大人们撒谎真不认真,毫不考虑对方的智力和观察力,一味蛮横,明明哭声震天,还说一切正常,他们撒谎其实是比狠:老子就这么说了,信不信拉倒!不像孩子们撒谎前还要先打个草稿:这么说爸妈肯定不信,那么说呢?不过,打草稿也没啥用,最后都被识破暴打,也许因为都是这样长大的,所以大人们懒得打草稿扯犊子了。
我和瑾被眼前的忙乱惊呆了,许姐姐在屋里歇斯底里的哭喊声破窗而出:“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理我?让我出去,我要去找他。。。”
我和瑾对看一眼:“他是谁?”
大人们进进出出热锅蚂蚁一样,我妈低声说:“要不让他来一趟?”魏老师眼睛看着远处,也低声说:“不好吧?更刺激她,她太亢奋了。“
我妈班上的副班长郭吉祥和语文课代表孙万山来了,一进院子看见我,问:“瑶瑶,你怎么跑来了?陈老师呢?”
假充大人,讨厌!
我指指楼里最靠门口的窗户:“在里面。“许姐姐的哭声像是在边哭边睡地打滚。她是班长啊,长得文文静静,学习又好,怎么变成了这样呢。。。他们两个的震惊不亚于我。
他们对看了一眼,走到窗前轻声喊:“陈老师!陈老师!我们是郭吉祥和孙万山。“
我妈出来了,看见我和瑾,又呵斥说:“怎么还没回家,赶紧回去!“
郭吉祥他们迎上去问:“要不要我们帮忙?“
我妈说:“你们能帮什么忙呢?谁也帮不上。“沉默了一会又说:”你们先不要回去,可能要你们跑跑腿。“说完又转身进屋了。
我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她屁股后面进了门,看见丁阿姨正在轻言细语的劝慰许姐姐,许姐姐半盖着被子躺在床上滚着哭,大家拼命想让她盖着被子躺着,她拼命想掀了被子下床,被子就这样一半在床上一半在地上,护士在忙着什么,好像要给许姐姐打针。
魏老师和雷主任他们一声不吭的站在一边,我看出,魏老师这次不是装正经,而是真的心情凝重。
魏老师眼睛余光看见地面上有个小小身影,一转头看见我,不由分说把我拎了出来,嘴里说着:“小孩子不可以进来,回家看书去!”
我妈跟出来,威胁我说:“再不回家,看你爸打断你腿!”
我爸又不在家,我才不怕,瑾也不怕,她妈妈在忙许姐姐,早把她忘记了。
我们用碎砖头在地上画了格子,一边跳房子一边嚼甘草,不知道事情是啥结果。
我妈又出来了,我闪在谨的身后。她站在门口喊郭吉祥进去,过了一会尔郭吉祥出来了,急急忙忙和孙万山走了。
时间不长,鲁叔叔来了,后面跟着郭吉祥和孙万山,三人都是一头汗。
我和谨对望一眼:哦……许姐姐的他,原来是鲁叔叔啊!
郭吉祥指了一下窗户,三人急急走了过去,走到门口,鲁叔叔突然停下了,他跟郭吉祥低声说了什么,郭吉祥转身进了屋,很快我妈,魏老师,雷主任,司务长,丁阿姨都出来了,大人们围成一团,先是丁阿姨,后是魏老师,我妈都在对鲁叔叔嘱咐着什么,鲁叔叔一言不发轻轻点头,然后他们一起转身进屋,门里传来丁阿姨的声音:“你看你看,人来了!”
许姐姐的哭声停止了。
不想走,但是太饿了,我和瑾磨磨蹭蹭还是各自回家找吃的了。
(二) 白马王子鲁叔叔
鲁叔叔是文革前的最后一届大学毕业生,南京师范学院英文专业毕业的,窝在这个穷乡僻壤教没人愿意学的abc。那会儿他已经将近三十岁了,依然单身。
鲁叔叔长得真算不上帅,窄窄饱满的脸,鼻梁挺高,但是大鼻头小眼睛,身材中等,总是留着短短的发型,显得很精神。
在大部分女生的眼里,鲁叔叔太老了,虽然农村孩子读书晚,但是将近三十岁还没结婚在乡下确实已经算得上老光棍了。但是鲁叔叔在一小部分的女生眼里却自带光环,比如许姐姐这样的。
许姐姐如果生在这个年代是标准的学霸,教数学的刘老师常常跟我妈夸她有灵气数学学的好,我妈是她班主任,经常说她作文写的好,文字有着不像乡下姑娘的沉静和生动,教英语的鲁叔叔夸她英文学的好,从来都是100分,要知道那个读书无用的年代,农村中学的英语课根本没人感兴趣,就算地上裂个洞他们也没想到穿到美国,美帝和他们的生活不是相距千山万水,而是相隔阴阳两界。但是许姐姐不一样,如饥似渴学英语。
连最看不起乡下人的上海下放的唐老师,都对许姐姐赞许有加,说她是物理天才,可惜明珠暗投了。
外语专业的学习有个特点,学生们从教材里不仅学会了一种新的语言,也因为课本里原汁原味的文章,了解了不同民族的文化,民俗,音乐,以及当地奇特的山川地貌异域风情。
不搞运动的时候,农村中学对课堂的自由度还是管理的很宽松的。我妈很受学生们爱戴,就是因为她的课堂上经常有些布尔乔亚的传递,鲁叔叔则时不时展现了他对外面世界的知晓,他还热爱哲学,语言里总是饱含着大家听起来一头雾水的深奥。
但是许姐姐听得懂,那是哲理!
于是,19岁许姐姐爱上快三十岁的英语老师。
许姐姐那时候在我们公社里是真正的千金,父亲是公社书记,一把手!这样的姑娘跟谁家结亲都是下嫁呢。
鲁叔叔其实早就发现这个聪慧内向的女学生可能爱上了自己,他有次来我家和我妈聊班级里的事情,很含糊的提到过许姐姐,我妈当时还开玩笑说:“正好你也该成家了,多聪明的女生啊,可以理解你。”
鲁叔叔坚决的摇头说:“绝不可能!”
其实鲁叔叔爱的是另一个19岁的女学生徐姐姐,花非花徐非许。
徐姐姐长得好美啊,她出现的地方,男生女生大人小孩都盯着她看。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妈妈班上的学生们会来我们家,在门口的大树下大家围成一圈和我妈妈聊天,如果是冬天,就在围坐在屋里的一个椭圆形的洗澡桶旁,里面满满的带壳花生,女生们一边说话一边帮着剥花生米。
我妈特别喜欢当人生导师,是同学们的知心妈妈,是鲁叔叔这样年轻老师的知心姐姐。
我很少听他们聊天,无聊。只有徐姐姐来的时候,我会在旁边转悠,毫无礼貌的盯着她看,实在挪不开目光啊!
徐姐姐的爸妈也是南京下放的,她的普通话里有很明显的南京口音。一群人在一起,她通常不说话,但是只要她一说话,女生们就一起停下来看着她,郭吉祥他们男生就会低下头,仿佛自己连看她的资格也没有,她发现了就会红着脸声音越说越小。
只要徐姐姐来我们家,鲁叔叔就会放弃午睡找个理由参合进来。徐姐姐低头红脸的时候,常常有一缕长发垂下她光洁的额头。徐姐姐不像乡下的姑娘脑门上有一排齐短的刘海,她光滑的额头看着好洋气啊!我觉得头发掉下来更好看,但徐姐姐总是习惯性的用修长的手一次两次的把头发往白皙的耳朵后面捋,她弄头发的样子好迷人,鲁叔叔看着看着就脸红了,小小的眼睛里隐约闪着明亮的光。
学校里的女生们都在传鲁老师爱上了徐姐姐,我觉得也是!
可是,徐姐姐不爱鲁叔叔啊,那么老,不好看,在乡下教书一点前途都没有。徐姐姐的妈妈是南京一所大学里教经济的,现在在公社的粮站工作,同为下放干部,和我妈很熟,她说绝不让女儿在乡下谈恋爱。
鲁叔叔有才华,可是徐姐姐看不到,只看到他的大鼻头小眼睛。许姐姐看到了他的才华,可是鲁叔叔的眼睛里只有徐姐姐顾盼生辉的绝世美颜。啊呀呀!大人们的世界里跟你玩就不能跟他玩,只跟一个人玩,叫情比金坚,同时跟两个人玩叫耍流氓。
鲁叔叔是无锡人,家里一直在想办法把他调回无锡,他跟我妈说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个纺织女工,为了让他有理由调回无锡。那个女工看了他的照片倒是愿意的,可是鲁叔叔看了对方照片大鼻头里哼哼说:“大扁脸,朝天鼻。“
自己大鼻头怎么不说呢?男人不管自己的颜值多差,挑剔起女人都刻薄得很呢。
不过,鲁叔叔也没有回绝纺织女工,他太想回无锡了,可是也没毅力放弃徐姐姐,每天看着活色生香真是折磨。要是能带着徐姐姐回无锡。。。那就是人生到达高潮了。
鲁叔叔在纺织女工和徐姐姐之间纠结了很久,有的时候大人们站在那里说话,说着说着,鲁叔叔会突然用双手一阵猛挠自己的头,咧嘴呲牙,然后双手猛的垂下,叹口气,似乎在帮着自己下决心。
可是,无论他放弃了什么决定了什么,他都绝不可能为了许姐姐牺牲自己。
聪慧纤瘦内向的许姐姐终于没能读完高中,虽然因为父亲是公社书记的关系,拿到了毕业证书。但那有什么用呢,她成了疯子,每天要吃大量镇静药,要不就满世界花痴找鲁叔叔。
(三) 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如果用英文拼写两个女生的姓,都是XU ,可是此XU非彼 XU,这玩笑开的酸心。
许姐姐疯了以后,徐姐姐在校园里也抬不起头,似乎大家都认为是她用美丽夺走了鲁叔叔的情感,否则那两个没准就是一对呢。
革委会的雷主任还找徐姐姐谈话,雷主任是转业军人,暴脾气硬拳头,我亲眼看到他开批斗会时老拳挥舞打倒过学校敲钟的老何头。不知雷主任跟徐姐姐说了啥,她流着泪跑回教室,拿起书包课也不上就回家了。
接下来好几天,徐姐姐都没来上学,老师们又开始担心起来,不会弄出什么事来吧。
那段时间,雷主任的老婆从山东来探亲,她是个非常和善的沂蒙乡村妇女。平时老师们都很讨厌雷主任的粗鲁暴虐,很少人和他来往。知夫莫若妻,他老婆在的日子里,每次雷主任发火打人,她都会悄悄地上门赔礼道歉:“你们都是文化人,不要和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一般见识啊。“
雷主任的老婆很怕徐姐姐出事,那么漂亮的闺女啊!她上门来找我妈,手里还拿着一小碗咸菜,我一眼就看到上面淋了麻油。
我妈说:“别客气,我们家有萝卜干的。“
我在一旁插嘴说:“可是,我更喜欢吃麻油咸菜就稀饭。“
雷主任老婆笑着说:“是吧?我就是拿给瑶瑶吃的。“
我妈在一旁叹气,嫌我丢脸。
第二天,我妈下乡去了徐姐姐家,说了啥不知道,但是她又回来上学了。
人们总是喜欢有立场没事非的同情弱者。更奇怪的是,两个女生一个因美丽成了祸水,另一个因痴情成了疯子,而男人却无人指责,三个人的游戏变成了两个女人的战争。
不对,是四个人的。还有纺织女工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慢慢热了起来。我浇水的茄子苗上结了很多小茄子,睡在地上的几个冬瓜也吹气一样越长越大。
门口的树荫下每天都有一群学生来我们家,欢声笑语,即使周日也是,公社中学有住校生呢,住的远的不是每周都回家的。
但是我却感到不一样了。徐姐姐再也不来我们家玩了,我猜她不想遇到鲁叔叔,鲁叔叔自然更不来了。闲聊时,有女生八卦地告诉我妈,徐姐姐连英语课都经常旷课了。
我妈接茬说:“那不对,不能旷课!”但是她并没有去找徐姐姐谈话。
有一天,我又绕过河堤去对面医院找瑾玩。学校南面的河堤上长着两排笔直的白杨,树叶在微风里抖动着金色的光影,知了在上面撕破喉咙的叫着,我觉得其中一个知了的声音很近,正打算找找在哪。突然看到迎面走来的是许久不见的许姐姐。她的目光落在前面很远的地方,思绪好像也飘在很远的地方,但是走近看到我还是认了出来,她露出笑容轻言细语的说:“瑶瑶啊!”
我愣愣地看着她,那个纤瘦白净害羞的女生现在发面馒头一样胖成了原来两个大,辫子没有了,胡乱的剪着农村妇女那种“耳朵毛子”发型,没穿文胸,白衬衫里鼓鼓囊囊的乳房垂挂在肚皮上,走路时晃晃荡荡她也并不害羞,看上去像我那些农村同学的妈妈不修边幅。
我抬起头问:“你去哪儿啊?”
她手一挥咕咕哝哝地说:“我在找人,找人,我在找人,找人。。。”就走了。
我看着她离去的虎背熊腰的背影,觉得她好可怜。假如,她生在无锡呢,鲁叔叔一定会同意的,她虽然没有徐姐姐美,可是也长眉细眼很文静的,不是大扁脸朝天鼻。
人,出生在穷乡僻壤是可怕的,故乡会成为人生的第一座牢房,如果有理想,年轻人第一个理想就是越狱,越狱成功才可以衣锦还乡。
只是人们不说越狱,叫鲤鱼跳龙门。
鲁叔叔过三十岁生日那天喝了点小酒,喝完酒脸红红的坐在我们那排平房门前的石头上心不在焉地逗我们孩子玩,走来走去的大人们路过,也都过来逗笑两句。
忽然,鲁叔叔又用双手一阵在头顶一阵狂挠,然后垂下双手,闭着眼睛抬起脸说:“放假我就回无锡相亲去了。。。”
大人们谁都没接茬,过了半晌,我妈说:“人向上爬的时候总要有梯子的。”
我听了觉得我妈好有哲理啊!和好好的“早晨的空气真新鲜啊!”一样惊艳,与众不同。
漫长而无聊的暑假终于还是来了,树上知了嘶吼,田里麦子渐黄。操场上没人活动,两场雨后草就茂盛起来,早晨穿过操场去东北角的公厕,一个来回就双脚沾满露水和碎叶,晚上用筷子捣着卫生纸擦煤油灯罩的时候,蚊子一团团的打脸。
炎热的夏天,连个卖冰棒的也没有,可是,淮阴,南京,纽约都有冰激凌。所以,谁愿意留在这里呢?
鲁叔叔第一个离开,回无锡了。接着人们纷纷离去,投奔远方的家乡。唐老师回上海了。辛老师回南京了。接着,好好跟他妈妈回杭州了,雷主任的老婆也带孩子回山东了。
谁也想不到的是,在那个枯燥无聊的暑假,学校里即将里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