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8日
陈仓县尉不信邪
狂夫之言圣人择
在历史上，有些人一生轰轰烈烈，英雄业绩数不清，但毕竟是少数。多数人是平凡的，偶尔干出不平凡的事，就格外使人称道。
太史令傅奕，精研天文历数的学问，星相占卜之类的书也读得多，但始终不相信，以为那是人们的主观编造，不合社会生活的实际情况。
某年，西域来了一位僧人，声称有法术，符咒尤其厉害：口中念念有词，活蹦乱跳的人马上就会死；再念呢，死人立刻变活。太宗听说后，觉得新鲜，下令在皇家骑士中挑出几个精壮的小伙子，请胡僧来当面试验。事情果然不差，人人感到惊佩。【639.12太史令傅奕精究术数之书，而终不之信，遇病，不呼医饵药。有僧自西域来，善咒术，能令人立死，复咒之使苏。】
太宗把消息告诉傅奕。傅太史绝不惊讶，摇摇头：“这是邪术！谁都清楚，邪不胜正，叫僧人来咒咒我，看看怎样？”【639.12上择飞骑中壮者试之，皆如其言；以告奕，奕曰：“此邪术也。臣闻邪不干正，请使咒臣，必不能行。”】
僧人来了，对着傅奕作法念咒。好一会儿，双方都没什么异样。
又念了好久，胡僧突然仰面跌倒，翻扑在地，直挺挺的。摸摸他的鼻息，没有了，再没醒转过来。【639.12上命僧咒奕，奕初无所觉，须臾，僧忽僵仆，若为物所击，遂不复苏。】
不久，有位天竺（今印度北方）僧人到了长安，自称有件无价之宝，是释迦牟尼的牙齿，敲击任何东西，立时粉碎，可谓无坚不摧。长安百姓好奇，凑在寺院门口围观，整天水泄不通。傅奕当时卧病在床，儿子把这消息说了，他想了一会儿，告诉儿子：“我听人说过，有一种金刚石，性质极硬，出在扶南国（今泰国东部）,拿铁椎敲击，铁椎破了，金刚石没事。可只要用羚羊角一划，金刚石就会像冰块一样分开，这就是一物降一物。你到内府找找，要是有羚羊角，拿去试试看。”【639.12又有婆罗门僧，言得佛齿，所击前无坚物。长安士女辐凑如市。奕时卧疾，谓其子曰：“吾闻有金刚石者，性至坚，物莫能伤，唯羚羊角能破之，汝往试焉。”】
接着，儿子带着羚羊角求见和尚，请他拿出佛牙来，那是一块比牙齿稍大的晶状物，用羊角一划，“嗞嗞”响，一下就分成两半。和尚大惊，围观的人也“哗”地散开了。【639.12其子往见佛齿，出角叩之，应手而碎，观者乃止。】
其实，傅奕早就心中有数。释迦牟尼是佛家的祖宗，他的牙齿是圣物，何等宝贵，一个普通僧人如何得到？分明是在撒谎嘛！
傅奕的渊博知识和凛然正气，使人佩服。
傅奕不信邪，刘仁轨不怕权势。
陈仓县尉刘仁轨是个硬汉子，主管当地的治安和法纪。
折冲都尉鲁宁犯了事，关进监狱，自恃有军功，官儿大，傲气十足。刘仁轨提问案情，他不在意。问急了，竟大发脾气，慢骂侮辱。刘仁轨一怒之下，竟用大杖把他打死了。【640.10初，陈仓折冲都尉鲁宁坐事系狱，自恃高班，慢骂陈仓尉尉氏刘仁轨，仁轨杖杀之。】
县里将情况汇报上去，太宗知道后，不禁大怂，下令处死刘仁轨：“县尉是个什么东西，胆敢杖杀我的折冲都尉！”吩咐把刘仁轨带到长安，亲自审问，准备处斩。【640.10州司以闻。上怒，命斩之，怒犹不解，曰：“何物县尉，敢杀吾折冲！”命追至长安面诘之。】
刘仁轨见过太宗，禀告道：“鲁宁本来犯了罪，还竟敢当着老百姓慢骂长官，咆哮公堂，是罪上加罪；我没法忍受，才打死他的。”神态自若，绝无认罪的样子。【640.10仁轨曰：“鲁宁对臣百姓辱臣如此，臣实忿而杀之。”辞色自若。】
当时，魏征也在旁边，看太宗怒气满面，就问：“陛下晓得隋炀帝是怎么亡国的吗？”【640.10魏征侍侧，曰：“陛下知隋之所以亡乎？”】
“你是什么意思？”太宗没转过弯来。
魏征平静地答道：“炀帝晚年，不理政事，百姓不堪痛苦，变得强横起来，有时当着地方官，谩骂侮辱，不当回事，至于鲁宁这样的人就更多了。官府没有威信，法律执行不通，能不亡国吗？”
太宗马上平静了，叫刘仁轨站起来，亲切地抚慰：“你是对的，只是太过头了。”当即提升为栎阳县丞。【640.10上曰：“何也？”征曰：“隋末，百姓强而陵官吏，如鲁宁之比是也。”上悦，擢仁轨为栎阳丞。】
金秋九月，天高气爽，正是打猎的好季节。太宗的兴趣上来了，决定去同州围猎。刘仁轨的辖地是必经之道，他急忙上书说：“今年秋季大丰收，百姓人手不足，陛下行猎，要负担劳役，修整路面，加固桥梁，得花几万人工，粮食就收不回家了。请求推迟猎期，做到公私两便。”【640.10上将幸同州校猎，仁轨上言：“今秋大稔，民收获者才一二，使之供承猎事，治道葺桥，动费一二万功，实妨农事。愿少停銮舆旬日，俟其毕务，则公私俱济。”】
太宗非常赞赏，特地写了一张嘉奖令，表彰刘仁轨为百姓考虑的求实作风，不久便提升为新安县令。【640.10上赐玺书嘉纳之，寻迁新安令。闰月，乙未，行幸同州；庚戌，还宫。】
中牟县丞皇甫德参也是好样的。
太宗要修洛阳宫殿，德参公开上书阻止，说得很尖锐：“修宫殿是辛苦老百姓；收取地租是盘剥老百姓；乡下女人的发髻梳得老高，也是皇宫里传来的。怎么尽给老百姓找麻烦呢？我真想不通！”【634.12中牟丞皇甫德参上言：“修洛阳宫，劳人；收地租，厚敛；俗好高髻，盖宫中所化。”】
太宗一看就冒火，当着大臣发脾气：“皇甫德参想得妙：国家不派一个劳役，不收一斗租赋，后宫的女人都把头发剃光，他才满意吧？这是诽谤，不治一治还得了！”【634.12上怒，谓房玄龄等曰：“德参欲国家不役一人，不收斗租，宫人皆无发，乃可其意邪！”欲治其谤讪之罪。】
魏征也觉得德参说得过分些，但本心还是好的，不能算诽谤，当即劝谏太宗：“贾谊给汉文帝上书，开头就说：‘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张口便是痛哭流涕，危言耸听，为什么？如果不激烈，不动感情，皇帝怕就无动于衷了。李左车曾经说过：“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忧国忧民之士的强烈呼喊，皇帝要看他的精神实质，不可只抓表面。请陛下冷静考虑吧。”【634.12魏征谏曰：“贾谊当汉文帝时上书，云‘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自古上书不激切，不能动人主之心，所谓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唯陛下裁察。”】
太宗的怒气很快平息下来，说：“是的，我若处罚皇甫德参，还有谁敢说话呢？”当即下诏嘉勉，赏赐绢帛二十匹。【634.12上曰：“朕罪斯人，则谁复敢言？”乃赐绢二十匹。】
有些人敢于当面顶撞皇帝。
太宗在洛阳苑打猎，一群野猪从树林里冲出来。太宗连发四箭，射倒四头。忽然，身旁又窜出一头，直扑太宗，脚爪挨着马踏瞪了。民部尚书唐俭跃下马来，出手拦击。太宗拔出佩剑，飞手挥起，野猪扑地倒下了。太宗很得意，回头望望唐俭，笑道：“嗬，当年你没见我这位上将军在马上击贼么？怎么如此紧张！”【637.10上猎于洛阳苑，有群豕突出林中，上引弓四发，殪四豕。有豕突前，及马镫；民部尚书唐俭投马搏之，上拔剑斩豕，顾笑曰：“天策长史不见上将击贼邪，何惧之甚！”】
唐俭当即正颜厉色：“汉高祖在马上得天下，不在马上治天下，陛下凭神武英勇略定四方，难道还要在一头野猪面前显示当初的威风么？”
太宗听了，并不生气，随即收猎回朝，还给唐俭加光禄大夫的荣衔。【637.10对曰：“汉高祖以马上得之，不以马上治之；陛下以神武定四方，岂复逞雄心于一兽！”上悦，为之罢猎，寻加光禄大夫。】
唐俭如此不客气，太宗乐于接受，是心胸广阔、涵养极好的表现。
吴王李恪当安州都督，经常行猎，害苦了周围百姓。侍御史柳范上书弹劾，太宗把这个儿子的官职撤了，削减封地三百户。【637.10安州都督吴王恪数出畋猎，颇损居人；侍御史柳范奏弹之。丁丑，恪坐免官，削户三百。】
又说：“长史权万纪辅佐我儿子，为什么不能引他走上正道呢？他的罪过更天，应该判死刑。”【637.10上曰：“长史权万纪事吾儿，不能匡正，罪当死。”】
柳范不同意，说：“陛下说得太轻巧了！房玄龄是宰相，跟在陛下身边，也没能禁止陛下打猎，何况权万纪呢？怎么能够加罪！”太宗大怒，立即站起身，衣袖一甩，走了。过了好久，又回来找到柳范，请他坐在一边，问道：“你为什么当着大臣的面拆我的台？”柳范诚恳地答道：“陛下英明宽厚，我才不存顾忌，当面直言呢。”【637.10柳范曰：“房玄龄事陛下，犹不能止畋猎，岂得独罪万纪！”上大怒，拂衣而入。久之，独引范谓曰：“何面折我？”对曰：“陛下仁明，臣不敢不尽愚直。”上悦。】
柳范的话说得对，有明君才有直臣。而在昏君和暴君面前，不说假话，脑袋是保不住的。
太宗是明君，听得进逆耳忠言，但看不惯弄虚作假。有这么一回事：
太宗到蒲州巡视。刺史赵元楷要讨好皇帝，下令沿途百姓都穿黄纱外衣，庭园里大加装饰，弄成繁华富庶的样子，准备迎接车驾。还请太宗到老百姓家里参观。这些人家本来很穷，官府预先出钱布置、养着成群的羊，池塘里鱼儿也不少，顺便馈送给王公大臣，好像农民富得了不得，多的是物资。【638.2上祀禹庙。丁卯，至柳谷，观盐池。庚午，至蒲州，刺史赵元楷课父老服黄纱单衣迎车驾，盛饰廨舍楼观，又饲羊百馀口、鱼数百头以馈贵戚。】
太宗看到老百姓的脸，容颜枯稿，身体也是精瘦的，晓得是造假，指着赵刺史的鼻子，斥责道：“我巡行各处，一切供给由国库支出，跟地方不相干。你却劳民伤财，制造假象欺哄我，目的何在？这不是阿谀讨好吗？你想继承隋炀帝的亡国之风吗？他搞的‘丰都吃喝不要钱’，你想重演一遍吗？这种作风不可取！”把个刺史问得张口结舌。【638.2上数之曰：“朕巡省河、洛，凡有所须，皆资库物。卿所为乃亡隋之弊俗也。”甲戌，幸长春宫。】
赵元楷后来当侯君集的行军总管，出征高昌。侯君集是统兵主帅，一次，他的战马生病，额头脓疮溃烂，沾满苍蝇。赵总管本来该找兽医来治疗，可他为了讨好主帅，表示格外尽心，竟然用手指搌上脓血，放在自己的鼻孔边，反复嗅闻，藉以审辨战马的病情。【640.12侯君集马病蚛颡，行军总管赵元楷亲以指沾其脓而嗅之，御史劾奏其谄，左迁括州刺史。】
不久，这事被御史知道了，报告朝廷。太宗认为赵元楷谄媚主帅，有失行军总管的官格，也是不顾人格的丑事，便把他降职，调到沿海山区的栝州当刺史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