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上华强北的高点第一次看清楚华强北大街的全貌,已经是到深圳工作三个月后的事情了。那个高点不过是一栋叫赛博广场的大楼,它在被称为深圳“钻石宝地”的中心卖着全中国最先进最全的数码产品。那是2006年,我刚有自己的第一台笔记本,整天搁在公司安排的宿舍里,没有拉网络,只用来写些不痛不痒的文字。我和我的电脑就像隐匿于华强北区旧商品房的孤岛,而我和它之间,都缺一条叫“网线”的桥。而与旧住宅区相邻的就是一个城中村,它们两者之间的住客也鲜少往来。各自蜗在自己那方天地,互不打扰。
十年后,隔壁村卖菜的都成了亿元户。而如果当年的我不吃不喝,咬牙跺脚买下那片孤岛群里的某一座,今天我是不是就不是躺在床上思考这个问题,而是躺在迈阿密的某处海湾?那年我每天都会在上班时间穿梭一次华强北的主干道。粗大的圆柱支撑着高大的门店,来来往往的人群肩挨着肩,没什么人敢在路上看手机,一来怕被抢,而来怕撞上人。街上总会有带着浓重口音的人像一枚地雷突然在你耳边爆破:“花票,花票,要不要花票?”卖假发票的生意并不差。他们总能从每日上万的人流中找到需要“相互扶持”的顾客。
赛博广场的扶手电梯一层层上去,店铺就像是蜂巢蚁穴里的小格子,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暗淡的灯光,照在长期缺乏户外运动的商贩脸上,白瓷瓷地。大楼、格子间,数不清的零配件,没日没夜亮着的白炽灯,这条大街上的任何人与东西都和“美感”二字毫无关联。即便那一年首富黄光裕的国美,像宝地“皇后”般尊贵,也没有能为华强北挽回半点美。而他的汕头老乡小马同学搞了个企鹅,两年前刚在香港上市,股份代号700。腾讯在黄光裕奋力冲刺成为首富的这两年里,正大举开发着游戏版图,这块半荒地除了金子,就只差电脑是命一样背在身上,低头码代码和画原画的“游戏狗”了。早在2003年,武汉的大街小巷就铺满了招收游戏开发速成班成员的海报,广告词写着:“学成返还学费,并安排高薪工作。”作为全国高校数量最多的城市,这则广告打捞上了不少因为大学扩招疯狂涌入大学校门却在人才市场无处可去的应届毕业生。
我没有上互联网那艘船,但第一次让我在这个高速发展的渔村寻到一艘自己的船,是在一家卖比利时进口手工巧克力的店里。如今这个牌子的店铺在各大城市比比皆是。当时店里还卖一款巧克力火锅,巧克力液装在一个大圆碗里,你可以用冰淇淋和棉花糖去“巧克力河”里游一圈,再塞进嘴里。这款昂贵的甜品成为我短暂寻求快乐彼岸的船。巧克力店的老板是个比我略长几岁的安徽姑娘,她的正职是房产销售。在当时如火如荼的房地产市场摸爬滚打了五年后,她给父母在安徽老家买了房,自己在深圳“钻石宝地”则开了店。在我还没有下定决心离开深圳前,她的店铺先挂出了“店铺转让”的牌子。她想回到安徽老家做些小买卖。她站在闪烁着五彩霓虹圣诞光束的橱窗前轻轻慢慢地说:“挣钱挣得有些累了。”当时靠每个月发工资才能来店里“找一次船”的我,大抵是说不出什么人生加减法这种大道理的,也无法参透那张美丽动人面庞背后的疲惫。我们或许就像海上孤茫太久的孤岛,偶尔驾独木舟出海,又偶然于茫茫人海相遇,船头那盏煤油灯的微光,或许都能带给对方些许人声的慰藉。店铺还没有找到下家她就走了,临走前,她把店里的巧克力都打包送给了我,用一个个漂亮的铁罐装着。直到我离开深圳,也没有吃完。
后来我在厦门的那家品牌巧克力店吃甜品,读到这样一则新闻:史上第一台商用ASIC矿机“阿瓦隆”正式发布,工业级的比特币挖矿时代自此拉开序幕,同时矿机品牌与矿机商人齐集深圳华强北。手机上显示:2013年。这一年,曾经在“华山之巅”的黄光裕已经被警方带走调查5年。在这位孤独的“商海高手”被捕前的年会上,喝了些酒的黄光裕吐了些比残渣更酸的话:“你们其实都比我强,你们老婆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而我有什么?我个人的钱在哪里?都是你们的,都是国美的,都是社会的,我就是一个表面风光的人,你们在座的有几个能理解我心中的苦。”说完,他径直从台上走下去,场下响起了礼节性的稀稀拉拉的掌声。曾经独孤求败想要一统江湖的人,此刻想要的却是老婆孩子热炕头,锅里有口热粥,口袋有点闲钱的生活。最终商场从无英雄,向来只有成王败寇和“河东河西”。
那一年与我当年一同去深圳求职的同学,正在为他最初面试腾讯时的“豪言壮语”做最后挣扎。他是这么向我描述他选择腾讯的经历:“我走进腾讯的面试室,直接告诉他们,我选择你们是我想要实现我自己的理想。”他说这句话时,我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当年校园中他那矮小而形单影只的背影。而我那曾经拿过全国奥赛大奖的同窗好友张某终于也从华为研究室的行军床上腾空而起,重新进入一家外企,择一座江南古城终老。
当我们流散于各地,各自困守时,我们时常是看不到任何光亮的。即便在我们身边尽是同伴,我们仍然各自飘零。2017年,华强北地区各大电子市场的矿机买卖量达到历史峰值。现实的世界尚在与世浮沉,虚拟的世界早已锣鼓喧天。
山和水可以两两相忘,日与月可以毫无瓜葛。那是绝对意义上的孤独,世界与世界,宇宙与宇宙万物都隔离成为独立个体,回到物理状态。流浪者绝望地回到故乡,几乎是坐以待毙,准备和祖先埋在一起。孤独是人生而为人的初始,是通往自由的必选项,是无法从自由中剔除的主要成分;孤独是从原点出发,仍可孑然一身回到起点;孤独是自己走向自己。鸡汤甚至不如茫茫人生我们各自船头的那点微光,更能让彼此照见,彼此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