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陀山伴山庵位于象王峰东麓,由明僧真觉创建,清康熙年间重建,后年久失修。民国九年,法雨寺监院开如同侄了清翻造为退居处。伴山庵庐结半山,周围古木环绕、幽静清雅,很符合众人对传统庵院的印象。
“文化大革命”间,如同普陀山的其他寺院,伴山庵也难逃佛毁僧遣的劫运,那时庵里有殿宇38间,分由8户农民居住,居住者大多是从温州、台州辗转而来的异乡客,我的爷爷奶奶便是其中的一户。
03.樟树、山路和井
伴山庵周围种有很多樟树,每到春天,浅黄色的樟花开了,密密麻麻形如米粒,带着素洁的香,这香不讨喜、不媚众,自有一种清新傲骨。一阵风吹过,树枝轻摆,樟花纷纷飘落,精灵般地往我们的头发丝里、衣领里钻。那个时候如你走过山门口长而平整的石板路,站在自家的屋檐下,用手细细理一下头发,定会有樟花跌落。
春天是樟树最美的季节,树枝上新芽萌动,慢慢地抽出嫩嫩的叶子来,随着叶子的成长,会呈现出不同的绿色。新叶是浅绿色的,略呈透明状,长着极细的柔毛,很是娇嫩;稍长些日子,那绿慢慢变深,叶脉也渐渐明显起来;再长些日子,叶子便呈现出深绿色、暗红色。那时候的樟树颜色层次分明,搭配上粗壮、斑驳的黄褐色树干,自有一股让人心旷神怡的韵味。
伴山庵山门口那棵樟树约有300年的树龄,树冠奇大,枝干遒劲,是夏天纳凉的好地方。无奈儿时的我们是闲不住的,拿家里的塑料粗绳挂在树干上,绑上个小板凳再打个死结,便坐在凳子上荡起了秋千,还要比谁荡得高、荡得远。
把秋千荡得高些,那条山路便尽收眼底。山路崎岖,从双泉庵通往伴山庵,基本上是用石块垒成的台阶,有些地方平整些,有些地方陡些,只有一处山路是平坦的,路边有一块空地,长年芳草萋萋,我们称为“和尚地”,村民们常在那里放牛。如今,那块地已全部铺上青石板,放上石桌子、石凳子,成为供行人歇脚的地方。
从小学到初中,每个上学的日子都要顺着山路往学校赶,上学是万万不能迟到的,我往往是奔跑着冲下山去,闭着眼睛都能知道那段路的石块是松的,那段路的石块有点高。放学回家便可以从容很多,边翻着书边往家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慢慢爬,嫌回家太早要做饭,还可以在边上的石条凳上坐坐挨时间。
暮色近、炊烟起时,已收工的大人们会到山门口往山下张望,看上学的孩子是否出现在山路上,看到时便喊:走快些呀,吃饭啦!放假的时候,轮到孩子们去山门口张望。我们家姐妹几个看着天色晚些了,便早早地坐山门口看母亲的身影出现,看到时,先是大声把她叫应了,然后沿山路飞奔而下,后面推、前面拽地把母亲快快弄回家来。
住山上生活的不便不止是隔着这条山路,还有个很大的问题,缺水。那时候是没有自来水的,伴山庵有二口井,一口出水,一口基本上可以算是枯井。说是井,充其量也只是离地面不到一米深的水潭子,水潭周围用水泥砌成约30公分的长方形围墙。井的位置在大殿后门靠山体处,有山水沿着井壁的小孔往井里注。
通常情况下,我们需爬到井底,在小孔处放一片树叶,用小树枝上下一撑固定住,将小木桶贴着井壁斜放,树叶引出来的水正好流到了小木桶里,等到盛满了半桶水,便可以提着往自家水缸里倒,沉淀后用来洗菜做饭。引水这事成了我们这些孩子们暑假时的“必修课”。
好事多在夏天。夏天台风多雨水也多,山洪水顺着小孔沽沽地往井里注,一下子注满溢出井面来,大人们终于可以在井边洗衣服了,平时他们都是带下山去河边洗的。边上的另一口枯井也会注入些水。枯井里养着几只乌龟,那时候,好玩的我们时不时地将它们捉出井来逗玩一会,玩腻了又放回井里。它们应该活上了好些年。
伴山庵周围的樟树叶子落了一茬又一茬,松鼠在樟树间跳跃,山路还是那条山路,井还是那两口井,只是伴山庵的人们,走着走着,就散了。
04·变化
从我记事开始,伴山庵的人们大多数以务农为生。那时候,我们属于中山村第二生产队,大人们为生产队干农活、挣工分(记录出工数量),队里以工分数为大伙计酬。约上世纪80年代初,村里土地渐渐承包到户,我家在千步沙旁(现为绿化草坪)分得一亩三分地,自给自足。
与此同时,普陀山开始重建、对外开放,人们的生活方式随之发生着改变。父亲在地里种上西瓜,摘了放路边树荫下,支一张小桌子设个摊,供来往的游客挑选、食用。母亲手脚麻利,上山摘茶叶是一把好手,而奶奶能说会道的特征在上文已有言表,于是,母亲与婶婶负责摘茶叶,并在家里土灶上炒制成绿茶,奶奶负责向游客兜售,定能卖上个好价钱。母亲还和邻居王阿姨联手卖粥,那时候交通不便,游客基本上是步行在各大寺院间朝拜,能够歇个脚、喝碗热粥也是幸事。
人们的见识、观念也悄然发生着变化。记得一次放学回家,隔壁蔡家传来争吵声,原来蔡家女儿买了条牛仔裤,蔡妈妈认为那是男人穿的裤子,只有不正经的女人才会穿,伤风败俗,据说蔡妈妈一气之下,把那条裤子给剪了。现在想想似乎是个笑话,但山上人们生活的闭塞可见一斑。当然,改变往往是从一部分人身上先开始的。母亲相对开明,那时候,她在香云亭(去佛顶山的山道上)练摊,经常会拿工艺品和游客换个口红、发夹等新巧玩艺儿供我们玩弄,她自己也早早穿上了紧身牛仔裤,并比照着外地游客的穿着,给我们姐妹几个做新款衣裤。
伴山庵的住户陆续往山下搬迁,人们逐渐弃农从商,从事开饭店、承包宾馆、卖工艺品等与旅游业相关的生计,待到真正需要腾空房子重建时,其实已经没剩下几户人家了。
1996年,伴山庵开始拆建大殿、斋堂及附属用房,翌年,新建教室,那里成为佛学院尼众正科班,一直于2010年8月迁至朱家尖中国佛学院普陀山学院。如今,伴山庵有殿宇58间,为尼师修行之处。
05·相见不如相念
自从搬离后,特别是伴山庵修缮后,我便很少去了,旧貌换新颜,说不出的失落与惆怅。那年和母亲、姑姑等家人重游故里,我们努力回忆着伴山庵旧时的模样。我家曾经破败的客堂成了小会客厅,木门上的缕空窗棂俨然是原来的模样。打开虚掩的门想进入,遭到尼师的阻止:客人,里面禁止参观。
是的,曾经的主人已是客。我不想争辩,也无法争辩,在“自家”的屋檐下站了会。一到夏天,我们会在这里摆上张小桌子,一家人围坐着吃饭,还有夏天用水“冰镇”过的西瓜,弄堂有风吹过,阵阵凉爽。如今那徐徐穿越的清风,哪里识得旧人的模样?
是的,伴山庵还在,却是再也回不去了!只有山门外的那棵老樟树呜咽着,苍老的树干上仍刻满了我们摩挲过的印记;只有象王峰那空旷的山谷,依稀飘荡着我们儿时的嘻笑。将那里曾经的模样,将那里的人们,将那里的陈年往事,都刻在心里,化成我有生之年无法抹去的记忆之痕,深刻而忧伤。
今晚,梦回,去抱抱伴山庵的人们,故人从未离开,容颜如旧,依着山门笑!
(回忆难免存在偏差,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