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比古代其他爱情题材作品最独特的地方就在于,它敢于描写不完美的恋人,在描写这种爱情的时候表现出它对人性的理解和尊重。
前面说过了贾琏和尤二姐那卑微龌龊的爱情,说过了贾蔷和龄官不敢想象未来的刚刚美好起来的爱情,现在我们说说《红楼梦》里最火辣辣的爱情——柳湘莲和尤三姐的爱情。
在看《红楼梦》的最初阶段,总会自问或者问别人,那些女孩子当中,你最喜欢谁。连何其芳先生也不能免俗,回答过这个问题。但是如果你问《红楼梦》中的男子你最喜欢谁,大约可选择的空间就小了很多。
我最喜欢的是柳湘莲。
他漂亮,在赖尚荣家客串了一次戏,结果男的里面,阅人无数的薛蟠迷上了他,女的里面,风情万种的尤三姐一见钟情。那份漂亮让我们不由得想起了张国荣。
他能文,会唱戏,上台的那种,“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不知道的甚至以为他是优伶。
他能武,可以“苦打”对他性骚扰的薛蟠,也可以一个人打退一伙强盗。
他性格豪爽,虽然自己没有什么积蓄,但是还是主动出钱出力去修复已经故去的朋友秦钟的坟。他虽然把薛蟠揍得半死,但是后来又拔刀相助,救了薛蟠的性命。
他对待朋友真诚,虽然赖尚荣是贾府奴仆赖大的儿子,出身卑微,而柳湘莲自己是世家子弟,但是他和赖尚荣的交往一样自然热情。
他个性洒脱不羁,不仅平素行踪不定,更当听说尤氏姐妹和东府贾珍的关系后曾脱口说出“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王八”,看到宝玉尴尬,又忙着道歉“我该死胡说”“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
他又不是莽夫,心思相当细密。在暴打薛蟠之时,他小心引诱到了没有人的地方方才动手,其设计和武力可与拳打镇关西的鲁提辖相比了。当面对贾琏匆忙提亲,他一边当面答应,一边回来向贾宝玉打听详细。
这样一个英武豪迈、刚柔相济的男子汉,在这样的脂粉世界真是一股清新的劲风,本来就该是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的男主角。
不过,尤三姐却不是最合适的对象。虽然,对这个人物究竟是否和她的姐姐尤二姐一样和自己的姐夫外甥有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一直众说纷纭。但是,至少我们从作品本身看来,她绝对不清白。
第六十五回在贾琏娶了尤二姐之后,贾珍曾经在晚上趁贾琏不在家来和她们姐妹吃酒,因为贾琏突然半截儿回来,而改为只和三姐一人吃酒。贾琏就此想撮合贾珍娶尤三姐为妾,被尤三姐一顿嬉笑怒骂拒绝了。在这一段中,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口口声声“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泼辣无耻得“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从这里看,尤三姐绝对不是什么清纯少女。
这是柳湘莲厌恶这门婚姻的原因——和粪土一样的珍琏兄弟关系太密切。或者这是玩腻了的纨绔子弟用自己来处理剩余物资?自尊的柳湘莲不接受这样的嗟来之食。
这也是柳湘莲后来自责至深,义无反顾地爱上尤三姐的原因——在这样粪土的环境中,竟有这样纯粹的爱恋。为了他柳湘莲,尤三姐把自己所有的纯情奉献,“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
从世俗的眼光里看去,这个女子配不起柳湘莲这样的大好男儿,但是《红楼梦》的作者说“天造地设”!因为从骨子里,尤三姐这样赤裸裸的真诚,这样火辣辣的爱恋,正是这恶浊世界中唯一匹配柳湘莲这个真情浪子的东西。
每次读到尤三姐“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我就总想起《复活》,伟大的作品总是在人性的尽头不期而遇。无论是风流堕落的贵族男子,还是不幸堕落风尘的少女,什么可以洗去附着在他们灵魂上的尘埃?只有纯情。只有热得像火一样的爱,浓得像血一样的情,才能做到。
柳湘莲那一句“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已经足够了。这是最好的救赎,这是全部的赦免。“贤”用在曾经“淫奔无耻”的尤三姐身上,是一种救赎。而“出世而去”发生在“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无所不为”的柳湘莲身上,也是一种救赎。不必追问柳湘莲的离开究竟是不是为了尤三姐的死;也不必追问他恍惚间看见三姐灵魂前来告别,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觉得,最好的结局就在那一瞬间达成,她的热烈美丽的灵魂不会被尘世的污浊掩盖,他的刚柔相济的高贵在那一瞬间得到最值得他托付的归宿。
《红楼梦》说的其实就是我们,凡尘中,我们常常迷失自己,越四处找寻越寂寞,越放纵恣肆越孤独,只有等到真正的爱。真正的爱是一种救赎,帮我们回到安静而从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