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林发是因为实在太想念他了。
林发是我当年插队时的好朋友,他充满青春活力,除了在体质上,精神上充满青春活力以外,他在外表上也是,我从来没见过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脸上有他那么多青春痘的。在我看来青春痘的多少意味着活力的大小。
我当年插队的地方几乎家家都养山羊。为谋生计,林发经常在家搓江草绳背到镇上卖掉,然后从这个镇子上低价买回小山羊,再到别的镇子上去加价卖掉,从中赢利。这在现在属于很正常的事,可一九六八年那个年头,只有在生产队里干农活才是正道,倒买倒卖是不允许的事,是“资本主义尾巴”,是要受到批判的。可是为了生计,林发从不买账,但凡有人批评他的做法,他会一笑置之。
林发父母双亡。我国在1959年到 1961年这三年当中因为自然灾害,经历过一次罕见的大饥馑,社员们跟兔子似地几乎每天吃胡萝卜,吃胡萝卜缨,林发的父母当时就因为营养不良得了严重的浮肿病,相继去世。留下他姐弟两人相依为命。他姐姐憨厚善良,是生产队的“良民”,她比林发也就大两三岁,一路上尽心尽责抚养着弟弟长大成人,功不可没。记得林发姐姐出嫁的那天,他自始自终眼睛红红的,不时用手拭泪。 他没有说话,一句话也不肯说。我想他是怕一开口会哭出声来。
林发姐姐出嫁后,有一天夜晚,月亮高挂在天空,清清朗朗。我在他的房间,黯红的煤油灯火在夜风中跳耀着。 他依靠在床上对我说,“我家穷,我将来是找不到娘子了。谁肯嫁给我这样的人呢?”一副很伤感的模样。
“怎么会呢!”我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呢?”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要李万姬那样的”。听得我一头雾水。“李万姬是谁啊?”
“大美人啊!你真不知道?” 他似乎不相信。我告诉他,我的确不知道。
“你看那些大人物,哪个不喜欢李万姬?”林发耐心地向我解释,“xxx日李万姬,xxx也日李万姬,那说明什么? 说明李万姬漂亮啊!说明李万姬可爱啊!我也想要李万姬那样的娘子”。
听到这里我才明白林发这家伙肯定是搞错了,我告诉他,“日理万机”的意思。听完我的解释,林发顿时失去了锐气,过了片刻,他对我说:“哎!你不告诉我,我还真就理会错了呢!
没有爹妈的孩子理当得到人们的关爱。所以,乡亲们往往能照顾他的地方就照顾他,虽然那个年头,家家的境况都不太好,但也都尽力而为地帮衬他。 我虽说能力有限,但也是从力所能及的方面给他些关怀。
人这一辈子会有很多坑坎要过。在那个年月,生活中的那些坑坎像深壑一样难以逾越;经年累月烈日酷暑下的艰辛劳作,艰辛劳动后微薄的回报,让人绝望得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劳动,以及劳动中难以排遣的寂寞!还要在恶劣的现实面前,学会忍耐、宽容、坚韧而刚强,对于这么个少年郎的确是非常不易的。林发小小年纪就很要强,有了苦从不对人说,愁到过不去时也不对生产队长说,社员们也时常会关切地问他有什么困难,他也总是闭口不提,一笑了之。
我虽只身插队在异乡,但是,当时的条件相对来说还算比较好,公社(现在称“乡”)在知青插队落户的头九个月, 每月给知青配给九斤大米的计划, 还有八元生活费。这在当时算不小的数字了,因为那个年代,一个刚开始工作的工人每月的工资也才十三、四元人民币。当地不种水稻,这对我们不习惯吃杂粮的下乡知青来说,这大米显得特别珍贵,每次领到钱,我就去粮站买回大米和一些生活用品,顺带买些猪头肉什么的,再打上一斤老酒,然后就把林发喊到住处一起搓一顿。
林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下乡九个月后,我就一贫如洗了。是他常常来帮助我料理自留地里的农作物。林发毕竟年幼,他的庄稼活儿只能是一般般了, 因为,当时我们那种年龄的人,生产队里只让和妇女、老人一起做些工分值小的农活,很少有全面的实践机会。林发因为父母双亡,生产队里对他特别照顾, 让他跟着男劳力一起干,那样每天的工分值大,所以,他种地的水平还是比我要高些。多亏了他的帮助,我那一分八的自留地里庄稼长得还算好,一年四季蔬菜不断,有时甚至可以送些给邻居。林发从不吝啬他的体力,生产队里只要有人有事需要他去帮忙,他也都会前去。生产队里有人盖房子时,他去帮着做小工。有人去砖瓦厂买砖瓦,他就帮着去背纤绳。
要想不死不活地赖活在世上,你就得放下自己的生活底线。林发懂得这个道理。林发当时的家境是全生产队最差的了。生产队里的社员家当时都是砖瓦房,就他一家是草房。房屋四壁都是芦苇编制的,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个父母留下的木床了。当时生产队没有通电,用的是一盏用墨水瓶改制的煤油灯,因为舍不得买煤油,林发常常到大队的机房去讨点机油回来点灯。林发一天三顿吃的是玉米糊,因为没有油水, 所以饭量特别大。我常去他家,看到他将玉米糊烧得特别薄,林发“喝”饭从来不用筷子,就一口自己腌制的酱茄子, 捧起碗来,将嘴唇对着碗边,双手将碗沿着嘴巴一转,一吸气,呼噜一声一大碗玉米糊就到肚子里了。当时看他吃饭觉得很搞笑,可后来每每想起这情景来,就觉得好辛酸!
在那极端的年代,我靠着“人不知而不愠”的心境挺过困局。因为和林发在一起的日子,还真有点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感觉。后来,我被公社委任为知青领导小组组长,鸡毛蒜皮类的事情多了起来,不大接触到林发了,再后来我上调回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直到前几年,插队时的一个老乡来市里看病找我,我特意向她打听林发的境况。“噢,他早结婚了,娘子待她不错,去年他儿子都结婚了,夫妻俩在村子口的路边上开了个小店,如今政策好,国富民强,林发他家日子红火得很呢!” 老乡高兴地告诉我。
这一恍将近四十多年了,往昔已经背过身去,无法交谈了。或许他正干巴巴地坐着,看斗转星移,看着一个又一个的黎明变成黑深深的夜晚。我越发想念你了,我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