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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山万里,路途遥遥,故乡的一景一物却时来入梦。昨夜,我竟推了一夜的石磨,醒来大汗淋漓,望见四壁空空,无限往事浮上心头。
石磨,大抵是在手工动力时代农家大院里最为常见之物吧。南方中国里,山高林密,路途艰险,外面的世界都已进入机器动力时代时,我的家乡仍然过着传统的农家生活。故而推磨几乎成了少年时代最频繁的“家庭作业。”
家里原有两台石磨,一台用来磨玉米面、牲口饲料等粗粮,一台用来推豆腐、豆皮、粑粑这些农家美食。两台石磨皆是族里大伯亲手打制,他的手艺名满乡邻,附近几个村寨的石磨尽皆出自他之巧手。
石磨由磨盘、磨台、推架和一个磨心组成,磨盘又分公母,公盘在上,磨齿下凸;母盘在下,磨齿内凹,约摸有几分阴阳和合之意。推磨时,两人或一人手持推架,逆时针推动石磨,原本圆圆滚滚的五谷杂粮悉数以面和浆液的形式从磨檐出来,成为人或牲口的腹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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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后经年,水逝云飞,而孩提时代那些关于推磨的记忆时久弥新。我的推磨年岁,大约是在小学时便开始的,那时身长刚够磨架,从小吃农家饭食长大,也有了几两缚鸡之力。父母为生计远赴他乡,家中只有祖父祖母为伴,推磨也就多半在二老忙完坡上活路之后方才开始。
乌鸦背日,倦鸟归林,放学后匆匆吃完祖母留在锅里尚有余温的晚饭,将早上放出去的大水牛赶回牛圈,便开始和祖父一起磨粉磨面。最开始的推磨纯属好奇,看着一台小小的石磨将常见的乡野之物变成美味佳肴,原始的好奇心将我带到石磨前研究这古老的智慧。
年纪稍长,望见祖父祖母星霜上头,鱼纹在脸,也开始懂得老人的不易,第一次出现在祖父身旁,由“搭把手”到成为“主力”,石磨带着我转动那最美好的童年记忆。
彼时家里唯一的电器真可能就只手电筒了,农活忙完,淳朴的山民们便各处扎堆,聊聊山内山外的故事。我家有一个小院坝,成了乡邻常来聚会之所。石磨也置于院坝旁,磨盘在人们的闲聊中转动,偶尔也有人来一起推磨,石磨转动的声响加上乡野故事的奇诞、朴实,磨成了我人生记忆里最难忘的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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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说来,我对美食概念的起点应是从这扇石磨开始的。祖母曲折离奇的人生让她从小便掌握了农家最为常见的美食制作技艺。
少时家贫,祖母仍能用这扇小小的石磨为我这馋嘴的孩童变着戏法做出记忆里美味的绿豆粉、油粑粑、豆腐脑、合渣、辣椒酱……在这深夜里仅仅写出这些熟悉的名字,口水已在喉咙发出清脆的声响。
如今祖母年事已高,老风湿加上心脏病,连院子都难走出,又因眼疾更甚,几近失明。这些美食终究成了人生中最温暖的记忆。
每次推磨完毕,同样馋嘴的祖父便将那孔上了年岁的柴火灶点亮,锅里菜油烧得滚热,祖母则将磨好的面食配好调料,用她那双上了年岁的巧手做成爷孙俩期待的美食。不过起锅后最新鲜的美食并不是给我们吃的,祖母会用洗干净的碗装好食物,放好竹筷,请神明和列祖先行享用,少时一直以为祖母口中所请之人真的会享用到美食,心中便希望列祖早些吃完,让阳世的馋嘴爷孙大快朵颐。如今想来,祖父祖母是多么淳朴和善良啊,文化不高的两位老人以最原始的方式表达着心中的感恩和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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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热肠的两位老人还时常将做好的食物赠与邻人,共享美味。同房有个二爷,子女远去新疆,以捡棉花为生,后落地生根,举家迁往驻地,空留二爷在家守着祖宅。二爷本为地主之后,从小锦衣玉食,后被打倒,后人又四处流散,自谋生计,二爷落得个凄凉的晚年。善良的祖父祖母每次做完美食都会送点给二爷。后来二爷因年岁太大生活难以自理,孩子接他到新疆尽子女孝心,二爷走前硬要拉着子女给祖父祖母磕头,感谢多年的恩情。二爷这身老骨,终究留在了一个他一生都陌生的地方,临走前仍恋恋不忘万里之外的祖父祖母,忘不了小小石磨连着的兄弟情深。
生在深山,因为书中的世界为我打开了另一扇门,我也像书中儿郎一般,负笈出游,逃离深山的包围,来到纷繁的尘世。石磨开始在记忆里远去,和石磨有关的美食再难在琳琅满目的菜市场、超市寻见。
慢慢发现,生活正如一扇巨大的石磨,把鲜活的回忆一点点磨成碎片,所幸我还有一只笔,可以记下逝去已久的和石磨有关的深情,聊以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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