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画画群的主题是"春耕"。群里的高手们纷纷画了耕牛犁田图。
而我记忆里,把冬日坚硬的土地犁成春日的柔软的,不是原始的牛,而是机械的拖拉机。
只是,画画小白如我,不会画拖拉机。只好把《护生画集》拿出来,找了这幅《耕烟犁雨几经年》细细临摹。
但在我脑海里,却有一辆笨重的拖拉机,它极为笨拙又极为龟速,拿掉了外面的橡胶轮胎,只用里面的铁质硬轮,在路上也能画出斑驳的印痕。正靠着它这坚硬的铁片,才能切开一冬以来坚硬的大地,接纳春天的 善意和温柔。
而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群光着脚的熊孩子,跟着拖拉机后高声地喊:拖拉机,拖拉机,拖到田里爬不起。农民伯伯不欢喜。
一遍,两遍,不厌其烦。
大路,小路,直至下田。
拖拉机师傅总是戴着稻草编成的褐色草帽,草帽边破烂地挂下了一条两条,他脸色因为长期暴晒而显得黝黑,但一口大白牙显得他的笑容是更为宽容,也许是因为终日伴他的只有拖拉机的冰冷与犁田时发出的单调声,他对于我们这群吵闹的跟随者从来不呵斥,反倒是带有某种荣耀般,每前行一段,他就要扭转头来逗弄我们几句。直到我们对他失去了兴趣,加速前进,越过他,抛弃了他。
在细长地田埂上,我们健步如飞。
我们抓各种稀奇古怪的虫子然后给它们受刑。
我们挖水道,把田沟里的水截断,做成堤坝。
水田是我们的大游乐场。
这种欢快,此后,在任何游泳馆和戏水乐园我都没有再感受到过。
当然,我们也有抓起来被受刑的时候。那就是我们被各自的父母投进一方巨大的水田,让我们跟着他们学习插秧。
一直到现在,我总觉得,父母坚持让我下田,去尝试各种各样的劳动,不是为了减轻他们的劳动任务,而是对我教育的另一种形式。农民的朴实语言不外乎你要好好读书,书读好了以后就不用种田。农民骨子里的谦卑让他们一次一次告诉我,我家从来没有读书人,考个好大学,光宗耀祖。
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是会抽烟,眼神迷离,看向遥远不知处。
父亲曾经有很好的机遇,眼看第二天就要进军营,却因为他的舅舅买了几亩水田被定为地主从而政审不及格。那一刻我总感觉父亲是在怀想他的另一种人生。
插秧真的很苦。站不稳,有时脚底还会踩到残存的稻梗,疼的龇牙咧嘴。好不容易站稳了吧,随着你面前的秧苗插好,又得后退,有时一不留神,就摔了个四脚朝天。秧苗又分不开,父母亲手中的秧苗总是很听话,分成两支三支,左手分,右手插,一气呵成。而我手中的却如乱蓬蓬的头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怎么也撕扯不开。最痛苦的还是水田里的温度,盛夏的炎日像是不断往炉中添火,脚下的温度越来越高,头顶的烈日越来越猛,在这样的双重夹击下,汗水从脸上流到脖子,有的就干脆直接落到了水田。
那时的太阳亲吻过我的皮肤,深深的吻痕成了我一生的纪念。
一直到现在,黑皮肤还是我轻易从人群中区别于他人的重要标志。
但这不是那段生活给我留下的唯一印记。
我是农民的孩子,是大地的女儿。
我曾那样亲近过这片土地,感受过淤泥在脚指穿行。
我不怕昆虫。甚至不怕蚂蟥。
我不怕淤泥弄脏朴素的衣服,所以当我为人母后也从不限制孩子在自然的自由游戏。
我在烈日下一步一步后退,看见眼前的水田一点点变成一行行的浅绿。
我常常回望身后,期冀在忽然之间已经到了田埂,然而田埂却在一次一次回望中倔强地屹立在水田的那一边,灰色水田改变了蓝天的倒影,一如那时我落寞的心情。
然而只有坚持,咬牙坚持,不达到水田的另一边,不完成父母的既定任务,我无法以任何理由逃脱。
在这一方面,父亲和母亲有一种不容分说的硬心肠。尽管当时他们俩一个做建筑包头一个在家开水泥门窗厂,我们的家境算得上十分殷实。
父母用农民最直接简单的方法告诉我:
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这样,你的未来也可能一直是这样。
唯有吃苦与坚持,才能走向生活的另一面。
他们用这样的方式,固执地想要交给我打开生活这扇大门的两把钥匙。
。。。。。。。
后来我真的远离了这种生活。尽管凡尘中依然是卑微的一份子,但却是他们的骄傲。
后来,连他们也远离了这种生活。
大力度的开发使他们都成了农转非的成员,拿上了退休工资,买了大病保险,一点一点褪去农民的影子。
聚在一起的时候,我有时会问:现在的生活好呢,还是从前的生活好?
父亲还是那个样子,右手夹着烟,眼神迷离,望向不知处。
那烟飘啊飘,好似当年田野里,稻草焚烧时的气味。
我在一笔一笔临摹。
是的,我是画画小白。
但是我的脑子里,住着一个画家。
从前的画面,色调,甚至温度,还有你们一次一次望向我的眼神。
一笔一笔,一步一步,回眸。
耕烟犁雨,几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