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一“且宽心调养,人命既是误伤,又无苦主。”
在我的印象里,热这种东西感觉比冷更五味杂陈,尤其是在临海城镇,它不仅仅是单一的触觉,还包括咸腥海风吹过来的黏湿,包括皮肤的灼烧刺痛和睁不开眼的明亮。我一向都不觉得云港的四季是分明的,每年切换空调冷热模式的时间似乎并不需要相隔太久,很多时候,我也只能辨别得了车内和车外冷与热的极端与反差。
至于所谓的温暖,我好像并不明白,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触感。
不过,如果非得让我在冬夏之间选择一个的话,我还是更偏爱夏天。这大抵依然能和我周遭的人事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除了视觉上永安堂冬天的阴森可怖外,凌晨的例行早起同样会让我对漫无天际的冬日产生心如死灰的厌恶。我尚且能称之为工作使然,尽管有相当长的几年,我并不愿意把这些繁复无用的戏码当作是我的工作。
和阿伊不同的是,每当谈及职业的话题,和她的缄默不语相比,我的怅然若失显然会来得更加突兀。说到底,好歹阿伊还算是有一个稳定的单位、有一份说得过去的薪酬,虽然我们共事的行业屡屡让别人避之不及,但她活得倒是安稳体面。据我对阿伊的了解,在她乏善可陈的生活中,寥寥无几的三两同事会一如既往地对她不平的经历投去礼节性的同情,偶尔也会为她早就到来的适婚年纪感到分外忧虑。阿伊在处理这些困窘的关怀中游走得游刃有余,反而是我活得太过狼狈。我没有办法回避这段为殡葬服务业庸庸碌碌的履历,更没有办法改写这辈子注定与永安堂结下的不解之缘。我记得还在上学的时候,我就和阿伊打趣过,我纪一川可是以后要继承家族产业的人。我想,阿伊相当清楚我这句自我嘲讽中的言外之意,当时的她也不便多说什么。
我不太清楚今天的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坐上副驾驶的位置后,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阿伊。可能是昨天被直接回绝的经历对我来说又是个铭心刻骨的打击,也有可能是我这些天太久没听闻她的近况。或许是我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而我们的职业总是让这件本就有些困难的事情变得更加触不可及。我想阿伊同我都有相同的困惑,从事这行的同僚遇到这档子事多少都会对彼此产生惺惺相惜之感。因为只有我们才亲历过相亲对象得知自己职业后的闻风丧胆,往往一次再寻常不过的交谈都会以自己被徒然抛离黯然收场。就和昨天我刚经历过的那次挫败如出一辙。
按照云港的风俗,过世的人得先在灵堂停灵三天,在第四天的清早,殡仪馆的司机会开车将尸身运去火化。可是云港的殡仪馆建得离市区太过遥远,逼仄狭窄的环境又不允许这里除了告别仪式外还能承接其他的丧葬业务。我不得不要佩服家里长辈的商业头脑,永安堂的创办正好弥补上殡仪馆对于灵堂业务的空缺,也正因如此,永安堂从提供灵堂场所开始,继而把业务范围扩展为一整个殡葬流程。有时候我也很好奇,家里的长辈们如何能找到这方恰好废弃掉的水产厂,这在占地面积本就不大的云港市区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们轻轻松松地将两排屋子悉数进行改造,被隔离开的几个大厅就构成了未来永安堂的雏形。
我一毕业,顺理成章地就从宿舍搬到了永安堂后排的办公区,没有任何人和我商量过,也没有任何长辈的反对。我同样也没有对这样的生涯有任何抵触,关乎于我的加入,一切都像是水到渠成的安排。只不过,从那天过后,从小就目睹过的那些讲究的礼仪,我不能再像往常一样一看了之,因为总得在我自己对此略知一二后,我才能顺利完成接下来为数几年的殡葬服务。自始至终,我都在每一场丧事扮演指挥者的角色,我得一步一步地告诉遗属丧葬的流程,三天内的忌讳、七天内的忌讳甚至于一个月之内的忌讳统统要通知到位,有遗属在场的地方一定也有我的出席。往往从接到遗属从医院或者其他地方拨来的电话后,新一场丧葬业务就会毫无预兆地开始,从事发地到永安堂,从永安堂到殡仪馆,最后再从殡仪馆下到龙山公墓,大概我都在发挥一场世纪大戏里配角的作用。我冷冰冰的存在,通常就是为了映衬遗属们的伤悲苦痛,亦或是烛照出他们的无情伪善。简单明了的存在价值,别无他处却又不可或缺。
而阿伊所任职的地点在殡仪馆的火化室内,操纵焚化炉是她唯一要做的工作。每次在陪遗属送遗体进焚化炉的时候,我总是会和阿伊打个照面。这样尴尬的相会为我和阿伊的碰面提供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契机,
不过这样的相遇总带着一些偶然性,毕竟生死之事,谁都保不准今天就一定会发生、明天就一定不会发生。所以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我会在某段时间频繁地遇见阿伊,阿伊也极有可能会在某段时间里杳无音讯。在刚接手永安堂的头几年,我甚至还天真地利用我与阿伊碰面的频率来估算云港在不同季节的死亡概率。即使我也知道这样的数据看起来并无意义,可是到头来我惊奇地发现,每逢盛夏和隆冬,都是我们见面最频繁的时间段。说起来又有点玄乎,似乎每到这两个季节,都会以一件非比寻常的丧事来打个头阵,自此以后接连不断的生离死别都足够我与阿伊忙活上好一阵子。可能在殡葬行当冥冥之中也存在所谓的旺季和淡季,可我总是觉得“淡旺季”云云的称谓,残忍中不免又带有几分凄楚的韵味。
至于所谓的非比寻常,我无法准确地描述出参加这些丧事的感觉。诸如生理老去带来的伤逝并不会让我有任何情感上的波澜,毕竟自然规律谁都无法规避。况且云港每年送走那么多位老人,经历得多了我也早就见怪不怪。肆意妄为的热与寒,有时候再为风烛残年的他们推波助澜一把,也难怪冬夏的时候永安堂不会是门口罗雀的光景。但是,像是夭折的婴孩或是自杀的青年,则完全给我们另外一种感觉,我姑且能将其归结为职业敏感,参与这些丧事总会让我觉得有一种无计所施的压抑和沉闷。例如我现在旁观的这一次送别,多少触发到了我的敏感区域,当我接手这单时,强烈的直觉就已经在提醒我,和阿伊又该到了反复接触的日子。
我走下车时,云港的殡仪馆还没开门。出于风俗要求,丧事第四天的送行都会在夜里四五点钟的时候出发,算上来回的车程,遗体抵达殡仪馆的时间每次也都约莫六点左右。所以,每次随遗属来火化的路上,我都能坐在殡仪馆司机的旁边见证整座城市清醒过来的全过程。司机开着被改造好的车子,我们载着遗体和最为亲近的两三遗属一起陪冰棺中的故人再看看人间最后的烟火气。待司机将遗体交接给殡仪馆里专业的抬尸工,我们只需要再等半个小时,仓促的告别仪式就会全都安置完成。阿伊曾和我说过,就是在这短暂的等待中,遗体化妆师会给遗体上好妆容,主持人会再熟悉熟悉手中的讲稿,空荡荡的礼堂会被布置上白色的花束,她的同事们一下子会在那个密闭的空间中达成惊人的默契,都会为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忙碌生死大事。阿伊好多次都会悄悄在礼堂中旁观,把去世者的生平认认真真地听完。有可能她也迫切地想知道,即将在她手里灰飞烟灭的躯壳,在人生这场灾祸中,究竟历经过什么她不曾历经的沧桑变数。
这回丧事的主角,是一个还算年轻的女人。无论是遗像上精致而又疲累的面容,还是现在被上好妆后熟睡般的神态,我丝毫看不出她其实已经比毕业三年的我大了将近十岁。可三十多岁,在我们这一行眼中还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年纪,在那样不太可能会与死亡牵出瓜葛的年龄离世,怎么说都是件令人扼腕的事。
我在礼堂的一隅瞥见了阿伊,她穿着黑色的制服,同一排工作人员站在一起。一阵子不见,她还是和往常一样镇定自若。我站在遗属队伍的尾端,企图靠眼神的交汇来吸引阿伊的注意。而她像是早就洞悉了我的心思,在故意对远处张望的我置之不理。她看得特别认真,认真到了和遗属们的散漫相比,全神贯注到出人意料的地步。
在我旁听的这些告别仪式中,大多数都是主持人读完对死者生平一带而过的念白后,紧接着再赘述上一长串无关痛痒的陈词滥调。越是和死者熟悉的眷属反而越会对这样的挥别仪式感到麻木,而阿伊在礼堂里每次都像唯一的聆听者,以她的记性,应该早就把“沉重悼念”、“深深缅怀”这些说词烂熟于心,所以我实在搞不懂阿伊这么做的意义。况且越是年轻、越是涉世未深的死者,主持人都会用更冗长的怀念言语来弥补上事迹这一块的单薄。再加上此刻被白花拥簇的杨漪,自结婚后就辞掉了工作,婚前所在的单位也过于寻常,主持人着实讲不出什么光辉事迹出来。对于死者的介绍,主持人轻描淡写的一带而过,仿佛让我觉得眼前躺着的她,对于这个世界,对于我们都是可有可无的。尽管这种“有也好,没有也罢”的无用感在众多葬礼上屡见不鲜,可我还是为她感到有那么一丝哀凉,更为她被主持人刻意隐瞒住的死因感到隐痛。 谁又会知道,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人,会在数顿拳打脚踢后裂开胰脏。我从她那位咋呼的姐姐口中听闻,救护车赶到现场时恰好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瞄了一眼阿伊,她正把快要滑到鼻尖的眼镜向上推了推。我在这一刻,忽然很想给被主持稿欺骗了的她讲讲杨漪的真正死因,还有她刚满十一岁的儿子和两年前离婚了的前夫。
往往遗属的年纪过小或者都会让我觉得棘手,况且这次碰到的还是个苦主,更让我觉得困难。在老一辈的说法中,凡是遇到这些刑事案件,他们都会用“苦主”这个词来替换我们平常所称呼的“遗属”。在我母亲第一次给我讲到这个词的时候,永安堂抬进来一个孩子的遗体。一个九岁的孩子被既酗酒又患有精神病史的父亲活生生掐得断了气,出夜班的母亲赶到灵堂的时候跪在冰棺旁把前额都砸出了血。从那时,苦主在我的认知范围里,绝大多数都披着“可怜可悲”“情绪激动”“不接受事实”的外衣。我会在某个瞬间觉得他们是天地间最可怜的人,至于那个拥有“苦主”与“凶手”双重身份的父亲,我也并不担保他会是个例外。
丧礼的主角杨漪是云港本地人,出席悼念的基本上都是她的亲属。杨漪被抬进永安堂的第一天,她的姐姐试图联系过她的前夫。而他最终是决定出席还是销声匿迹,我不得而知。反而是她讲电话时候的焦躁与强势给我的印象深刻,在她联系亲友的那么多通电话里,我很少听到不是以不欢而散收场的。即便如此,来灵堂探望的最后也出现了不少。大约这就是她处事的方式,我一个外人固然不能对此指手画脚,只不过在我看来,杨漪的家庭并不那么快乐。
她有一个心理成熟过头的孩子,也有一个戴着关切面具的姐姐,她有一个事业飞黄腾达的前夫,也有一对好多年不往来的父母。联系我们去医院抬走杨漪的是她姐姐,在杨漪遗像下对着电话另一端咄咄逼人的是她姐姐,火化守夜时与亲戚们在牌局上大杀四方的还是她姐姐。虽然我和杨涟的接触只有四天不到,但我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就笃信,她是真的有两张面孔。没记错的话,杨漪出事的那天小宇在家里,医院通知的家属只有杨涟。我和母亲走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她在讲一通我至今还印象深刻的电话:
“小宇啊,姨妈和你讲噢,就算你妈妈她花钱再大手大脚,她都会把这些年出过的礼金全都记在礼簿上的。你等会回家好好找找,千万别把礼簿给丢了啊,不然你妈妈之前交的礼金不全打水漂了,你懂不懂啊?”
我看着母亲在她的大声嚷嚷中给杨漪的唇间灌下去了白糖,用热毛巾轻轻擦拭杨漪的脸。这些照样都是云港人在办丧事时都要遵守的流程,我无意中瞄见杨漪并没有闭合完全的眼睛,忽然有些想帮帮她,而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做出帮助死者瞑目的事情还是有些僭越。我抬头找了找杨涟,她讲电话的声音却在走廊里渐行渐远,直到我们把披上白布的遗骸送上车,我都没有在医院里再看到她。
随后到了永安堂,杨涟利落地换了另外一套装束,她全身的黑色西装正经得有点滑稽,她像是在想尽一切办法来告诉别人,自己的妹妹走了,她这个姐姐迫不得已要主导丧礼上的一切。她的黑色窄高跟在永安堂的瓷砖地面上来来回回传来“哒哒”响声,活脱脱像两只圆规在平面戳下她的足迹。如果抛开她身后庄严肃穆的背景,四十多岁的她无疑在扮演一个干练成功的职场女性,在左右逢源的夹缝中绝处逢生。而后来小宇的姗姗来迟打破了她的有条不紊的行走节奏,
“姨妈,我刚刚在家翻柜子找礼簿的时候,一直听到妈妈在哭。”
“你这个孩子怎么回事,在这里吓唬谁呢,你妈妈不就在这里躺着了吗,哪来的哭声?”
“可是……我是真听见了……”
“赶快把礼簿交给姨妈,姨妈要开始联系亲戚明天到灵堂看你妈妈了。别给姨妈添乱,你懂不懂啊?”
也是在杨漪的亲友们陆续过来永安堂探视她的时候,我才对这个女人生前的过往有了初步的了解。做医药业务的丈夫本可以让杨漪的生活养尊处优,但偏偏她不要。手中闲散的零花,促使她在朋友的诓骗下开始走进赌局,组局者自是知道她跑药的丈夫按月给她的丰厚家用,故而为杨漪埋下了一个天时地利的赌局陷阱。在她还没有无法自拔的阶段,轻松来钱、取得经济上完全自由的愉悦感似乎让杨漪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她的混迹赌场毫无疑问点燃了丈夫变为前夫的引线,而最终压垮这段危险婚姻的,是杨漪擅自对婚房的抵押贷款。满盘皆输的下场,剥去了杨漪与丈夫唯一的住房,本就聚少离多的两个人不得不重新审视即将走到边缘的关系。我不得不佩服她前夫对于赌博这个无底洞的预见性,快刀斩乱麻的做法从如今看来,肯定是他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可杨漪的前夫经年在外的工作状况不允许让他负责小宇的赡养,他只能委托给杨漪同时帮他们租下了一间离小宇学校很近的住房,算是借用了夫妻一场最终的一点点情分,去帮他去实现父亲应尽的义务。事实却表明,杨漪完成得依旧糟糕,赔了一套房子的挫败感激化了她想翻盘的欲望,满盘皆输的惨痛体验一发而不可收,在她离世前不久,她输得家底全无。赌局上的人对她离婚的消息不得而知,杨漪隐藏得也很好,并没有让赌友发现端倪。杨漪用前夫这个筹码为自己换来更大的风险挑战,也为自己招惹来债主们的索命催债。至于杨漪到底欠了多少,来探视的亲友众说纷纭,我不知道究竟谁说的是真谁说的又是假,然而他们口径一致的是,杨漪被送往医院前长达三天的音讯全无。没有人知道她被债主带去了哪里,唯一能够从她的尸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中确认的是,她被殴打得遍体鳞伤。就连仅有的,没被淤青淤血遍及的脸孔,也总让人看了觉得痛心与惘然。
告别仪式在主持人结束念白后宣告完毕,除了站在第一排披着长孝的苦主小宇,包括杨涟在内的其他亲属纷纷从侧门走出礼堂。根据殡仪馆的规定,每场告别仪式的时长都不能超过半个小时。人群散尽后,我和小宇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看钟,还剩不到十分钟,阿伊他们就必须得把杨漪的遗体推去火化。我不自觉地拍了拍小宇的后背,似乎他今天从头到尾都没有落一滴眼泪。这倒是有些匪夷所思,我竟然开始为他的处变不惊感到有些担心。一般苦主们到了这里,都是他们最抗拒现实,最不情愿接受一切的时候,放在谁身上,谁都不甘愿自己的亲眷活生生的身体立马要被燃烧成一堆粉末。谁都不愿意承认,我们与魂飞魄散之间,差的莫不就是炉子里的一团火罢了。
我向跪在地上端详着杨漪的小宇靠近,摸了摸他有点扎人的头发,我对他说:“小宇,想哭就哭出来吧,这次是真的见最后一面了。”
但小宇对我的无视,让我怀疑他是否听到了我对他的劝言。我不忍心十一岁的他在今天必须要把强忍悲伤进行到底,纵然他与我非亲非故的关系让我的叮咛听起来有些多余,可本能的反应还是唆使我说了出来。当然,过一阵子,十一岁的小宇一定不会记得,在他漫长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过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人。可也是我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旁观过他生命里最脆弱、最哀痛的片刻,也曾想过尽最微茫的力量让他还相信凉薄的人间世还残存着那么一丝的温情。
隔了几分钟后,小宇站了起来,不过他还是没有理会我,而是向阿伊他们所在的方向问了一句:“刚刚给她化妆的时候,你们有没有用我带给你们的,她平时最喜欢的那些化妆品?”
杨涟在殡仪馆大厅办好了火化证后,在阿伊工作的焚化室内看到了我与冷静的小宇。阿伊接过火化证与杨涟再一次核对死者的信息。杨涟语气中的不耐烦,我想连小宇都能感知得到,“你这个小姑娘办事情怎么这么啰嗦啊,我是她姐姐,这些信息怎么可能会出错呢?快一点行不喽,你们这里这么热,赶紧看完我好出去噢。”
我的母亲刚好在这个时候拎着从永安堂带过来的骨灰盒走进来。她把盒子一边塞给阿伊一边和杨涟讲:“我同你讲,这个骨灰盒是金丝楠木的,整个永安堂你也找不出来几个的。我收你们这个价格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要不是我看小孩可怜,我才不会用这个价格卖给你们嘞。”
我下意识地又看向小宇,他的木讷让我提心吊胆,他只是垂头注视等候区的地板,看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待阿伊在内室做好准备工作后,她通知我们带小宇进来,阿伊按照流程让小宇最后确认一遍死者身份,小宇点了点头,他对我与阿伊的顺从在这一刻有些任人摆布的意味。可是没办法啊,在紧接着的“躲火”仪式中,没有他是根本完成不下去的。
“躲火”是火化前的最后一步,在云港传统的风俗里,苦主要站在焚化炉的一旁,对正在被传送进炉子里的死者大喊他们的姓名,并且提醒他们注意“躲火”,千万别让魂魄与肉身一样成了灰烬。大致上,云港的旧思想里,“魂魄”一直都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虽然我的母亲还有家里的其他长辈对此深信不疑,但是我却对鬼神之类的言论不以为然。这无关乎是否接受过系统的、唯物的教育,也与是否具备科学意识没太大瓜葛,这貌似只同所谓的信仰有所勾连。我的“职业”,迫使我必须对此采取不置可否的中立态度,甚至可以说,我还必须要相信,我还必须劝导苦主们也跟着一起相信。
阿伊按下了启动的按钮,杨漪光鲜的面颊在齿轮的摩擦声中逼近着焚化炉的开口。我用手推了推小宇的脊背,示意他去告诉自己的妈妈注意“躲火”。小宇向前踱了几步,他的样子有些欲言又止。我猜他是在挣扎,也是在想逃避大喊出他妈妈姓名时的尴尬。阿伊也注意到了小宇的畏缩,转头又扫了一眼杨漪已经被炉子吞下一半的遗体。阿伊慌张地向我站的位置看过来,我对她眼神中的含义相当明了,我蹲下来再度试图说服小宇上前去帮杨漪“躲火”,他依旧岿然不动。而他好不容易说出的几个音节,被焚化炉关闭的轰鸣声无情地掩盖住,我很想知道,如果杨漪的灵魂此时此刻真的栖息在肉身上,那她究竟听没听到刚才小宇叹息般的提醒。
我明显感受到了从焚化炉中传出来的热量,源源不断的热气恣意喷涌过来,本就不大的火化室像变成了一个自热的蒸笼。阿伊穿戴着专业的防护服熟练地操纵机器,对猛然间上升的室内温度报以习以为常的冷傲。而焦灼的热浪并未阻绝火化室外杨涟同我母亲交谈的声音,坐在地上倚靠着墙壁的我听得一清二楚。
“你说现在的父母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噢,好端端一个女孩子,放心她在这种地方上班。”
“喔,你说阿伊呐,她孤儿的嘞。”
我和阿伊的成绩都不算好,除了她前十二年在孤儿院生长的经历外,我们的履历像是在互相抄袭。即使是从中学同学发展成了大学校友,她同我一直都维系着疏淡的交往。我们都不起眼,没有人在乎我们,她是被抛弃的,我想我也难逃此劫。她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孤儿院就会组织他们来人手紧缺的殡仪馆帮忙,她与火化这个工作并非毫无渊源,就像我和永安堂的纠葛,当下的所有都是早就注定好了的事情。想来我们活得都好按部就班,真是循规蹈矩到了难以复加的程度。还在上中学的时候,班主任总是格外关照阿伊,那个时候,阿伊已经搬进学生宿舍。她在班里一直少言寡语,班主任对她的关怀也只不过是课后在办公室对她的寥寥几句的嘘寒问暖,在大面子上过得去罢了。阿伊的倔强,让她对此般的特殊照顾产生反感抵触,她并不愿意每节班主任的课一结束,就要听到一句“吴伊放学后来一下我办公室”。对于学业上的种种,班主任似乎是故意绝口不提,阿伊每周两次同班主任的会面总会以阿伊一句“老师,我真的没有事哦,谢谢您关心”来收尾。照料无依无靠的吴伊,在班主任的潜意识里,就像是每周例行完成的一项任务,只要稍有疏忽,就是学生工作上的失误,可能也的确不是出于情感的考量。班主任对我的态度,同阿伊截然相反,班上不学无术的人还大有人在,而我着实看起来也不像什么会故意刁难老师的滑头。可无论我再怎么沉默、再怎么平淡无奇,我做什么都是不对的。班主任就是对我喜欢不起来,将我与其他同学等同对待这件事是她永远办不到的,我也有过想不通的时候,究竟我错在了哪里,让老师对我厌恶到了鄙夷的地步。想到最后,只能用家里所从事的殡葬业务搪塞一样地安慰自己。区别对待这件事,除了同学间,老师做不到或许也情有可原。诚然,谁会愿意与一个天天和死人打交道的人过多亲近呢?
我理解她,无可奈何地理解她,与他们。
云港本市有一所名不见经传的高校,本地的高中生不知怎么的都以考上这所学校为耻,但我并不这样想。那所学校离我们高中特别近,几乎就是隔了一条马路。我时常也会去想,以后只要朝相反的方向拐个弯就能进大学的门,未尝不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所以,我不求上进地把它视作理想高校,不过这个荒唐的念头我不得不对班主任强加隐瞒,否则不知道她又会以什么样的借口对我又一番讥讽。我没有想到阿伊最后也会选择云港本地的学校,这为我在大学的校园里偶遇她时的惊诧埋下了相当长的伏笔。说起来也很奇怪,我仿佛就在学校里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在心里为她说出了选择这所学校的理由。我知道她去殡仪馆帮忙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经济上的拮据,这个选择对她而言应该是所有的可能里最节省、最实惠的一个。她每一次的漠不关心与淡定从容,都是她精心为自己雕刻出来的面具,她是自立自强的吴伊,她不该讨得任何人的怜悯同情,她是为自己活着的个体,她编织出来的假象不应该被任何人拆穿。她的咬牙切齿,我没有办法感同身受,却有办法从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乔装里窥探出马脚,
指示灯从红色跳闪成绿色的时候,我从机器里听到了“咯噔”一声。这些小细节,我在之前无数次与阿伊“合作”时丝毫没发现。阿伊把穿在身上的护具又检查了一遍,她没有看向我与小宇,扎紧头发后只是淡淡地抛给我一句:“纪一川,把小孩带出去,别让他进来。”
我带着他从火化室出来,一边牵着他一边弯下腰对他低语,“小宇,到哥哥这边来,别往里面看。”
外面的遗属等候区空无一人。阿伊在将骨灰装盒,同时她要把还没焚化彻底的骨头敲碎。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殡仪馆的火化是分层级的。想想还是会有感慨,关乎火化“普通档”与“高级档”的分层,从某些意义上来讲,像是对生命平等的另一大反讽。“普通档”的价格低得多,无论是焚烧时间的长短还是骨灰最后的颗粒大小,远远不及“高级档”的质量。杨涟为妹妹买下的是“普通档”,所以阿伊需要好好花一会功夫来进行遗骸的善后工作。对于不易焚化的尸骨,除了敲击成灰之外也别无他法,我与阿伊在很久之前做过一次简单地讨论,她向我抱怨敲碎头骨时十分费力的模样我还历历在目。我突然很想要是小宇能够在这个时候暂时性失聪该多好,不然从门内持续传出来的碎裂声或许会击溃他精神的最后一道防线。
小宇捧着骨灰盒紧随哀乐团的脚步从火化室走出去,按理来说,小宇必须要捧着杨漪的骨灰盒一直送到殡仪馆大门,才可以上车奔赴公墓下葬。哀乐团的着装颜色是与阿伊他们截然相反的白色,这和小宇身上披着的白色长孝则恰好浑然一体。话说回来,小宇的长孝还是我亲手撕给他的,一大块孝布包裹住小宇孱弱的躯体后显得绰绰有余。小宇还在生长的身体像是还没解封孩童期的禁锢,被麻绳捆扎起来的长孝因此看起来有些过为肥大。这让小宇的踽踽前行让人觉得有披着白色的巫袍装神弄鬼之嫌,硕大的帽子几乎扣住了小宇的全部面容,纵使有微风吹过,就算从正面仍然看不清他平静的悲容。
杨漪的遗体告别仪式结束了,当然还会有其他死者的追悼会来接替使用殡仪馆的礼堂。各个死者的遗属此起彼伏的哭丧声,机缘巧合地充当了小宇离开时的背景音。如果在此时此刻,有摄制组在拍摄一部以“死生”为主题的纪录片的话,我想,导演一定会要求将镜头从在无助哭喊着的人群中扫过,把他们含糊不清的叫唤声放大到极致。最后再给小心翼翼抱紧骨灰盒的小宇来个特写。
条件允许的话,最好可以拍一组大风拂起长孝尾端的画面,好让款步中的小宇有一种从阿鼻地狱中观览完后参悟人生的绝望感。终了时分,有心思的导演应该在这组镜头结束后用成人的口吻再念一句旁白:“他所跨过的兴许不再是台阶,而是数千数万罹难者腐烂横陈的尸身;他所听到的兴许不再是哭丧,而是对卑微生命一唱三叹的割舍。这是成人世界交付于他的第一份礼物,给尚且只会书写生死两字,却不知道死是何物的他前所未有的暴击。
可是没有办法,这,就是人生。”
对于小宇,我自认为我很理解他,阿伊同样可以感受到他世界观塌陷后的空洞彷徨。小时候对殡仪馆的初步印象,对一场场丧事的见证早把我的心锤炼得足够强大。凡事都有两面性,这个连我都通晓的道理,我想小宇之后是会明白的,他现在的经历,将来有时候想想未必就是件坏事。我不也是在毫无知情的状况下,就看到了这些、听到了这些人间惨剧吗,也没有谁征求过我的意见,我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寄人篱下的身不由己,我从不奢望谁会理解我。母亲改嫁,继父和几个兄弟姐妹办起来的永安堂不能没有人接手。继父没有子女,当初建立永安堂的几位长辈在后来的经营阶段逐渐都淡出了我们的视线,从理论上来讲,我看起来真的就是接手这些繁杂事物的唯一指望,任何不情愿的推脱都是在不讲道理。在我刚进大学后不久,继父猝不及防的生病去世让我毕业后接手永安堂这件事开始变得更加理所应当。从真正意义上来讲,我经办的第一回丧事,主角是我的继父。我与他微妙的关系之所以还能够维持这么多年,完全是因为我的母亲。他对我这个拖油瓶从未表现出任何不满,对我的抚养也从没有任何透着不情愿的懒怠,他永远对我客气得很,客气到了像是对陌生人般的礼貌与温和。我的确要感激他对我的接纳,可是,只要母亲不在身边,我和继父之间永远相隔一层薄膜,我猜不透他彬彬有礼之下的内心,他也无暇顾及我可有可无的存在,我们对隔膜都心知肚明,也都觉得没有必要对这样复杂的维系作出任何改变。只要为母亲营造出天下太平的幻觉,我和继父就是成功的,我的寄人篱下就是有价值的。
对于我的母亲,我亦对她的阴晴不定捉摸不透。她偶尔会对我事无巨细地关心,偶尔也会好久好久对我爱搭不理,她的咄咄逼人与暴躁脾性让我无法理解,为何她总会想尽办法要把我同继父的家族拴在一起。我从不奢求我会博得继父家人的接纳,我的姓氏,从一开始就将“家和万事兴”的假象排除在外。这一点,在我发现我没有在继父葬礼上落一滴眼泪后感觉越发强烈。我的确痛心,可并没有到会嚎啕一场的地步。我在继父葬礼的一边,目睹着母亲与继父家族成员们的潸然泪落。我在那一刻真真切切地察觉到自己的多余,宛如走错了片场的格格不入感迫使我幡然醒悟,可能我从来都没有属于过任何的“家”。
在我对家族中的琐屑还没完全接受的时候,我无时无刻都在羡慕阿伊的洒脱自在。我不自觉地会将自己和她进行毫无可比性的比较,大概我认为她的处境与我的大有雷同之处。我坚信她活得比我容易,最起码她不必受人羁绊,不必在人情世故中摸滚带爬。她做什么只要遵循自己的内心,做什么只要取悦自己就好。然而我做不到,做不到她的一切,我无数次自私地想与吴伊交换生活、交换环境,至于如果有这么一个机会,阿伊是否甘愿像我一样活着,终究不得而知。可我万分笃信的是,我与阿伊是一类人。我们的相似,是交叠的经历所致,就比如说杨漪同小宇的这一出,这样看起来与平淡生活唱着反调的故事,确实在我们的身边发生了。云港的报纸会报道这些吗?手机上错字连篇的新闻会推荐这些吗?我与阿伊的班主任和高中同学们会躬临现场冷眼旁观这些吗?他们全都不会,没有看见在他们大多数人的概念里会和没有发生直接划上等于号。就像他们条件反射般将我与阿伊和不吉之人之间相等同的举动一样。
阿伊从火化室走出来,她不露声色地站在我身旁,她看着小宇问我,
“你知道对他来说,从现在开始,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是什么吗?”
“送行时候的哀乐?还是周围这些哭声?”
“都不是,”阿伊的嘴角挤出来一个苦涩的弧度“是刚刚我敲碎他妈妈头盖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