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我年少时,姥爷、姥姥居住在涡河岸边的一座四合院里。

院子一边是水泥地,供行走。姥姥爱干净,天气好的时候经常会大扫除。水洒在大扫把清理后的路面上,结成一颗颗灰色的水泡;阳光射过来,运气好的时候会看到彩虹,更多的时候只有残留的土香。院子另一半是菜地,后来被舅舅又强占了一半,种满了艳红色月季。姥姥喂的母鸡经常会撅着屁股点着头,在鲜花和菜地间舞蹈,在不为人知的小角落里和公鸡交配,带回一粒粒的蛋。

姥爷那时已瘫痪在床,经常因喝或喝不到酒发脾气。姥姥总是一边还嘴一边继续伺候着,心中默默记下委屈,在儿女下次探望时打小报告。

我特别喜欢吃姥姥摊的洛馍。在煤球炉子上倒扣着一个乌黑的破铁锅,等温度满足条件后把和好的稀面团倒在上面,慢慢向周围扩散,形成一个同心圆。熟后取下来,上面布满了黑点,大小不均。沾着姥姥拿手的豇豆,吃的我停不下来。少年人心性不稳,有时和姥姥特别亲热,有时不知为何又特别腼腆客气。我有次又吃high了,礼貌问道:“请问还有面吗?有的话我还想再吃一个。”一直被取笑多年。在姥姥家,每次吃完饭我都想要回家,还真是应了姥爷的话“外甥是姥娘的狗,吃饱就要走”。

这是我对姥爷少存印象之一,并正随着时间的冲洗渐渐模糊。所以需要及时复习。姥爷去世时的画面不时的飘回,淡淡的:漆黑的天、灰白的帐、暗黄的灯、密密麻麻的蚊虫,熙熙攘攘嘻嘻哈哈宾客红色的笑脸。我记得我庆幸自己哭了。表哥一直哭不出来,亲戚都说他不孝顺,大姨也觉得面上无光。我哭的非常标准,但心里却讨厌这样。

“这又不是在比赛!为什么要靠眼泪来衡量一个人的孝心!但如果是比赛……”我讨厌这样想的自己。于是强收回思绪,继续投身到悲痛中去,继续被称赞,继续对不起表哥。这很奇怪,让人无法释怀。

姥爷出殡姥姥没去,她说这是习俗,说怕姥爷觉得自己舍不得他,硬把她带走。但为什么儿女必须得去送最后一程?姥爷为什么不会选择带走他其中最喜欢的孩子?我觉得这可笑的习俗充满了温情。姥姥年纪大了,如果姥爷要带她走估计她不忍反抗吧。而孩子,孩子都是不听话的。

后来,拆迁了,姥姥离开了原来的家。家里的东西被她全部搬进了拆迁房,一样不少,只是搬不走菜地、水井和那些活物。

姥姥依然会生气,我喜欢故意惹她生气,看她拍着大腿从瘦小的身体里发出洪亮的声音笑骂:“喂(三声),你个孬孙!”因为声音洪亮代表气足。她闲不住,新家老物件,虽然破,都被频繁擦拭。家里除了地,只要是平的地方都会被盖上布。姥姥说不盖会落灰,结果布上落满了灰。但是布好像很少被洗,于是又有了理由不停的打扫。

新家的储物间堆满了不舍得扔又用不到的东西,姥爷黑白照片和姥姥彩色照片并排挂在墙上。在姥爷走后没多久,她就把自己的照片洗好放大了,怕到时候儿女抓瞎。

姥爷走后,妈妈为了缓解她的孤单,把一条喂了好久的京巴狗送了去。狗叫帅帅,黑眼珠双眼皮浑身白,只是背上有夹杂的土黄。她一直以为那是脏的,就经常给帅帅洗澡,就像给小时候晒黑的我洗澡一样。

姥姥年纪越来越大了,帅帅也越来越老了。姥姥觉得自己照顾不了它了,就送给了大姨。但还经常过问它的起居,直至它彻底离去。

之后,姥姥自己就不经常打扫了,也不出门和邻居老头老太太聊天了,她说她怕万一摔倒了就麻烦了。妈妈说了很多次要接姥姥回我们家住,都被拒绝了。商量去老年公寓,姥姥就说自己有儿有女去了让人笑话。其实,她是在等儿子,等那个能抱她照片的人。于是女儿们轮流值班照顾姥姥,姥姥撒脾气;请来舅舅,姥姥和舅舅开怀;舅舅陪姥姥喝顿酒后回家了,姥姥拿女儿们撒脾气。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姥姥走了。

在车上,和姥姥的点点滴滴在眼前掠过,鼻头开始发酸,但没有眼泪。来到姥姥面前,也没有眼泪。姥爷去世时的场景又出现在了我面前。我恨自己哭不出来,恨得狠狠的喝干了两瓶啤酒,眼泪开始止不住了。明明是爱姥姥的,为什么哭不出来?是因为我哭不出来,妈妈会更难过,所以才哭出来的吗?为什么还在想自己为什么哭,姥姥已经走了啊!

妈妈红肿着跟我说:儿子,妈妈没有妈了,妈妈没爹没娘了。

我恍然,原来,姥姥是真的走了。走了的意思,是那个拍着大腿的小老太太再也不会在生活中出现了,是大年初二再也无处可去了,是那个小区那个单元那个屋再也不会进了,是我放炮再也不是为姥姥贴春联了。德里克·帕菲特认为“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心理上的联系。我和姥姥的联系从此将再也无法更新,且会越来越弱,渐渐模糊;同时她的离去也带走了一部分的“我”,所以心才会有撕裂感,眼泪才止不住。

于是,哭的特别痛快,在这项比赛中又完胜了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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