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槠洲”,当我惊觉这个地名如瞳孔般注视我时,我坐在漆色的轿车上穿过一些省市,已离它不远了。
此地由于所处偏僻,鲜有人前往进行地质勘探,而十几年来,经卫星测量却显示,这里有一座山,其海拔增幅违背常理——最开始还只比与这周围几座山略高数米,如今却高出百米多。我一向在外寻觅稀奇见闻,对此事自然饶有兴趣。我找了些朋友的电话打了过去,却无人愿意同行,甚至猛然发觉我与这电话薄里一些人似乎都失联好久了。更是有一些人敷衍发问“你又去啊?”我何时去过?简直可笑。不过用“去过”这类借口来搪塞实地考察的邀请,在我们这行也见怪不怪了。即使这样,一种不同与往、无法解释的兴奋依然紧紧缠绕着我,即使下了火车、上了轿车,到了现在也没能退去。
“只能送到这里了,再远我怕车子的油不够我开回去……你知道,后来这段路很久没碰到加油站了。”我急忙表示感激,付好钱起身下车。车外是下午时分,稍稍移动就能感受到刺激汗腺的燥热。那黑色轿车朝来的方向驶去,我暗暗祈祷被黑色包裹的他别让天边靠近的火球熔化了。令人不解的是,方才油表的指针远远低于中间那条刻度线,我几乎敢肯定他将有一段路需要手推着车返程,居然还将我送出这么远。那一口粗糙的、夹带着方言的普通话顿时显得温馨。直到轿车消失在灰绿色的树林拐角,我才发现一种深灰色皮的常绿乔木已将我层层围住,木质是坚硬的,虽说还没开黄绿色的花,但我笃定这应该就是槠树了。翻两个山头你就会被水光吸引,一条江坦荡地在你眼里舒展开,不急不躁地往红日尽头流去。地图上称之为“湘”。其上方水汽朦胧,让人有种如临梦境的感受。“有趣。”我自语道。不过这水贯穿槠洲,应该还有机会细细观赏,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能寄宿的地方,毕竟眼看着夕阳就快烧尽了。
02·
在天上这碗灰蓝的水即将扣下来之际,一位巧遇的穿纯蓝旧布衫的中年人愿意让我留宿一晚。在他那略微蒙灰的竹席床上,我竟于蚊虫与蛙鸣声中沉沉睡去。我很久都没睡得这么好了。直到阳光爬进窗里晃着我的眼睛,我才挺身坐起,醒了会神,收拾好东西,又向大伯给我指引的方向走去。
最开始见到房屋时,心中已经没有最初那份急促。直到见到第一个市集,我的脚步才真正慢下来。大概是太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一路走来,人口数量和住房面积都已经与我所携带的资料上严重不符。与期许不同的是,老人和幼童的数量着实比青壮年多了太多。大多屋顶都从灰瓦被替换成红瓦,比住房面积大百倍的农田也被栽种得甚好,猜是那些老人的儿女们抽时间回家种的。集市里的声音在我进来后显得愈发嘈杂,身临其境的感受确实不同,这里的商贩操着一口不难理解的方言,我钻进人群里,打算逛逛,可商贩们似乎轻易就能辨认出我外地人的身份,举手张嘴地推售自家的农产品,我实在是不能再携带更多的东西,但商贩们却无论如何都要塞一点给我——即便我不买下它们。我就近领了几位摊主的盛情,然后缩头快步按原路离开。而在这集市周围我也没能找到一家旅舍,无奈之下又腼腆着敲开一户户的门,依然在一家善良的当地人地接纳下,获得了一晚的憩脚之地。睡前我又确认了一次明天的行程,应该在明天下午能抵达离那座山最近的村子。
03·
不必抬头,我知道,离那山更近了。植被愈发多而密,风在抵临体表前穿过更多的树荫,也渐渐变凉。奇怪的是,那山从远看是昏灰的,一路靠近却丝毫没有变化的意思,按理说应该看上去变绿一些才是。
我不断地前进终于来到昨晚标记的目的地,因为一些奇怪的臭味,我避开了中途一条随水渠而建的近路,出我所料的是,在新规划的路途中,我到底还是再次闻到了那股怪味。绕路所消耗的时间比计划更长,我抵达时,天色都太晚了。而离山最近的这座村庄,在村民早早结束晚饭闭户休息后,安静异常。夜晚似乎在这里重重地踩过一脚。我不忍破坏这宁静,打消了借宿甚至借水的念头,当然还有别的原因。穿梭于一片明暗不一的房屋中,我轻轻地抬放我的脚,肩膀僵硬,怕蹭倒了身旁莫须有的花瓶。直到我撵步到出村的最后一个转口,路边水泥台阶上坐着的一尊石像把我叫住了。我不得不坐下与这个袖口生藓的男人交谈,正好有一个借水的机会。
可他说话的声音大到令我后悔。
谈话声吸引出了第一户人家出门张望,随后这个村的人像得到某种口令一般从西、南、北三面钻出来,瞥一眼我再走回去。一些原本暗着的屋子点亮了灯,这群从睡眠里醒来的人都开始兴奋地谈论些什么。在这个老汉讲到第二个儿子年幼的故事时,我才发现对面的商铺卖的是蜡烛和素酒,而往前数的第一个村子满是红光——似乎着火了。种种情景让我再也沉不住气,我攥紧刚打满水的杯子,打断了老汉的故事。
要尽快结束这段旅途。
04·
出了村子剩下的路就都是爬山,而攀山的过程里,那股我本已经闻惯的臭味愈来愈浓,随之而来的干呕几次让我停滞不前。我没敢喝那杯水。疲惫从腰、腿、臂无规律地侵袭,无意间看见那团红光竟从前一个村追到了我山底,对此我的解释在心里呼之欲出——他们都是来找我的!这山的蹊跷与人们的诡异构成巨大的谜题,我或许马上就能知道答案!我仍不忘凭着经验丈量自己所在的海拔高度,尽量每向上攀岩五十米便颤颤巍巍写下一篇《土壤检测报告》。可这卫星测有400多米的山,我只写出了5篇报告。是的,即便我将最后一个村庄的海拔和我历来凭感觉测量的误差全算在内,数量都不可能是5篇。
最后一篇《土壤检测报告》是这样写的:
“约273米处:此山越往上走,土壤里有机物增长速度越发极端,情况极其罕见,我心里浮现出一些猜想,但仍要到达山顶再准确分析的……”
其实我只是在看到山顶堆满的尸体后,把报告忘了。
或许你们不知道闻一种气味的感受像鼻子在慢慢淌血,我只能庆幸拖着瘫软的双腿坐在此山的最东面能如我所言再次看到这条叫“湘”的河流,这是特意满足我仔细观赏的愿望么。
上一次看还在山底的人群用不了几分钟就出现在我身后,这种状态下的我登山实在是太慢了。听到脚步,我把头转过去,前面受到的刺激让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孔。戏剧性的是,我终于知道那红光的来历,这群人居然打着平常新年才高挂在门庭前的灯笼在寻我,“岁岁平安”如此刺眼。我意识到自己的结局或许和这里的尸体遭遇到的一样,于是闭上眼,就任凭他们处置吧。我在这场追逐战里落败,尸体们却化作一道沉默间隔在我与人群之间,胜利者们迟迟没有发表宣言。这似乎是在戏弄我?我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何没有扑上来,但想从这里安全离开似乎是不现实的,不如再博一次。我定了定神,坚定地冲出断崖,正滞在“湘”上空,它比我上次看到的湍急。
忽然那群人里有人叫出了我的名字!接着所有人都呼唤我的名字。我猛地开眼使劲看,使劲看,我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面孔。我失重下落,他们却在此时才聚凑在崖边。我看到他们眼角泛泪,声音变尖。迷惑于这群人的行为,我似乎不应该这么早跳下来。我紧紧盯着他们中任意一个想辨认清楚,直到我砸进“湘”的肚子里,这种情形也没有结束。我突然也想哭。我透支了力气浮出水面,这河流竟然是有着人类体液一般的温度!可能我摸到的是我的眼泪吧。
短暂的晕厥数秒后再次醒来,河流如摇篮般的节奏推着我回头,高山上的人依然痛哭地叫喊出我的名字,手举着灯笼的人群从山脚排到山顶,连成一条鲜红的血脉。我与那高山之间的万物恍恍惚惚,似乎将骤然崩裂。我貌似看清了最后一眼。
那赫然是座“坟山”,那里的尸体被人们像珊瑚一样堆着,越高,越远的人就能看得越清,它以威严而极具震慑力的目光、以巨大的沉默质问远方的人——“你何时回来?”那里的人是以自己的身躯,堆起一座远方看得见的思念。
“是故乡。”
困意最终降临,报告与我在水中分离,我知道睁眼会出现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