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湖泪

八月的太平湖是最美的。这个时候湖东的芦苇丛是最繁茂的。晚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声响,犹如礼堂演奏的交响乐。

湖边便是条柏油的马路,他沿着这条路走到了尽头。这条路本就很少有人经过,况且是在深夜。夜很静,死一般的静。这种寂静是他这两年从未有过的。他小时候曾在这条路上的香樟树下与母亲捉迷藏,没错,就藏在这里。他紧紧的盯着对面的芦苇,其间闪着的光亮,点点如同天上的星…

“出来!你已经不属于这里了,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上午,一个青年昂着正义的头颅对他说。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一到文联就打我同事,法律的尊严在哪!”他破口道,他看他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一身绿色军装映得肩上“红卫兵”三个字格外刺眼。

那小伙指了指胸前的毛主席徽章,十分神气的道:“你,呵!你对毛主席不敬,你写的什么东西!版权竟然卖给了美帝国主义!你是卖国!卖国!”

后来上来两个青年,拽着他粗布领子,将他胳膊向后一拧,死死的扣住了他,于是他像待宰的鸡一样动弹不得。

“快!快!批斗要开始了!”一群年青的红卫兵慌忙且熟练的又开始了一场批斗会。

“啊!起风了!”他嗫嚅道。

他抬头看了一下天。芦苇里的光亮洒在湖边的鸡爪枫上,映红了一片水。他走进湖边,映着光亮看看自己,粗布的中式棉马褂被撕破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深灰贴身背心,他笑了笑,记得当年毛主席给予的“人民作家”的时候,穿的也是这件。

在月光的斜映下,那只洗了发白的裤子更显肥大。

“不,是我瘦了。”他走近湖水以便看清自己的脸。眉毛还是依旧浓密,但他那黑边眼镜下的一双眼却老了很多。几十年来,辛亥革命在他左眼角割了一刀,国内战争在他右眼角补了一刀,十四年抗战,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之后国共内战不断在他的脸上留下印记。他走进捧起水敷了下自己的嘴角的红肿“不!不!不能让家人看见。”

“不!不!我是不会停止写作的,写作是我的生命,批斗我的作品可以,但不能剥夺我的生命,剥夺我的理想!”

“你不配合就是反革命,和我们去北京西派出所。”上午的话又仿佛在耳边想起。

“我是不会去的。”

“你要反革命,我们给你点颜色看看!”十几名红卫兵手拿道具,棍棒抡在他身上,恰一棒抡在了嘴角上,鲜血直流。

“啊!怎么会这样!”他怒目望着天,“啊!我的写作,毁了吗?毁了吗?我的理想,毁了吗?毁了吗?不!不!你们能打到我有形的身体,你们打不到我无形的理想!你们毁的了我有形的作品,毁不了我无形的灵感!听!我的理想在高歌!我的文字在狂笑!”

他向后退了一步,解开扣子,将棉衣甩向天,草稿散落一地。

“啊!北京!北京!这不是我热爱的北京!你是地狱,你是天牢!你就是葬送人理想的恶魔!啊!中国!我的中国!我数千年理想的新中国!怎么了?怎么了?你要是有光明,怎能忍心看我落魄,你要是无光明,我愿与你永久沉入这黑暗的湖泊!”

他捡起一张草稿,上面工工整整的抄着的毛泽东语录,他笑道:“毛主席!我敬爱的毛主席!呵!可怜那“江山如此多娇”,可怜那“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可怜那“六亿神州尽顺尧”。都死了吗?都死了吗?我!我!我还是个什么我?我是小说家?不,我写的是“资产阶级的硕果”。我是戏剧家?不,我写的是“社会主义的糟粕”。他们称我为“人民艺术家”,不,我只是为文艺界尽责的小卒——老舍。

“父亲呀!父亲!我看见你在正阳门楼前,与八国侵略者的战斗。那八国联军红毛怪抢了商人的银币,捣毁了妇人的菜摊,砍杀了爱国的守兵,焚烧了繁华的楼市!这是你用生命保卫的国家!现在,我以死来警醒她!”

他抬头望了望天,远远的圆月已快西沉,但强烈的光芒使这黑夜如白昼的亮。他分不清是黑夜还是白天,只听到对面的芦苇还在沙沙作响,像是在谱奏一曲挽歌…

他慢慢向湖中走去,脸上渗出的泪珠儿,滑过脸颊滴落湖中,激起了一圈圈涟漪一层层的向外展开,触到水岸消散开来消失的无影无踪…

——致敬为文艺界尽责的小卒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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