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酒行
李贺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
主父西游困不归, 家人折断门前柳。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
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
我有迷魂招不得, 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赏析
惶惶一生,最不甘心的状态便是穷困潦倒,生活的不如意如密密的水草,缠绕在他的周身,任凭他如何挣扎,始终无法得到解脱。
漂泊落魄的岁月里,唯有一杯又一杯的清酒,能暂时缓解他的惆怅,借酒消愁,轻轻将酒杯放下后,忧愁又锲而不舍地聚拢过来,嚣张地霸占他的情绪,控制他的举止。
一同喝酒的友人在一旁苦苦相劝,衷心祝福他身体健康,不愿看他如此消沉,伶仃大醉一场只是短暂的虚无,余下的依旧是不可抗衡的命运归宿。
遥想当年,主父向西入关时,由于资用乏匮,不得已在异乡滞留数日,相思心切的家人折断了门前的杨柳,翘首以待他的归期;马周客居新丰时,天荒地老都无人赏识,却意外凭借薄纸上的几行字,博得了皇上的垂青。
无人惦念他的下落,也无人知晓他的胸怀,徒有孤独寂寥的魂魄,在黑夜与白昼相互交替的岁岁年年里,迷失了方向,只得一边慢慢摸索着出口,一边轻轻地无言叹息。
雄鸡响亮的啼鸣声,响彻云霄,划破了天际,阳光重叠着铺满大地,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可生活的不顺还在继续重复着上演。拥有凌云壮志的青年才俊比比皆是,谁不想一飞冲天,靠近渴求的理想,只是无人知晓旁人的困顿独处,那是自我的较量纠结。
午夜梦回时分,是不得志的无奈,一个人时的唉声叹气,让原本就已是苦滋味的日子更添苦涩,碌碌终生,艰难前行。
世人称他为“诗鬼”,目光迥异,黑色的眸子里有熊熊的烈火,燃烧着他的灵魂,炙烤着他的心神,他就是唐代诗人——李贺,一位在抑郁感伤中探索人生归属的男子,焦思苦吟的生活方式创造了奇光异彩的世界。
李贺,字长吉,福昌昌谷人,后世也因此称他为李昌谷。贫寒的家境困扰着他,折磨着他,他试图在漫长黑暗的隧道中找到一丝曙光,来驱散阴霾,奈何一场空。
无尽的追索,至死方休。
公元816年,短暂的27载人生画上了休止符,也许于他而言,这才是人生最大的遗憾,在风华正茂的年纪结束,还没来得及向命运做出挑战,还没力争到底,上苍就已经剥夺了他的机会,实在值得唏嘘感叹。
一颗新星的陨落,必然会在夜空中留下痕迹。李贺诗词风格的形成,受楚辞、古乐府、齐梁宫体、李杜、韩愈等多方面的影响,在日积月累的生活历练中,不断熔铸和提炼,终于有了自己的独树一帜。
他驾驭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瑰丽奇峭的语言,描绘出一幅幅丰富奇特的画卷,《秦王饮酒》中“羲和敲日玻璃声”,《天上谣》中“银浦流云学水声”,《梦天》中“玉轮轧露湿团光”,堪称匪夷所思。
畅游九天之上的天河、月宫,纵论千秋古今,探访魑魅魍魉,无拘无束,旖旎绚烂,叫人忍不住拍手称绝。他仿佛能够看到常人无法企及的另一个高度,随后将语言千锤百炼,再加上浓丽的色彩,使之成为不可多得的上乘佳作。
他的语言尤其凝练峭拔,具有较强的独创性,此诗一出,便与众不同,格外惹人关注。终其一生,追求一个“奇”字,这也是他的良师益友韩愈所代表的韩孟诗派崇尚的追求。
李白为“诗仙”,杜甫为“诗圣”,刘禹锡为“诗豪”,白居易为“诗魔”,而李贺凭借自己“鬼、泣、血、死”的四字真言,被称为“诗鬼”。
毛先舒在《诗辨坻》说:“大历以后,解乐府遗法者,唯李贺一人。设色浓妙,而词旨多寓篇外。刻于撰语,浑于用意。”薛雪则认为:“唐人乐府,首推李、杜,而李奉礼、温助教(即温庭筠),尤益另炷瓣香。”
对语言雕琢求奇的刻意追求,也在另一方面造成了些许的瑕疵。他充分做到了奇特,却带来了晦涩,故意堆砌的辞藻无形之中让所描述的形象欠缺完整性,也打乱了脉络情思的连贯性。
毋庸置疑,他的独到之处也是他的弊病。杜牧曾含蓄委婉地评价李贺说:“贺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道者,如《金铜仙人辞汉歌》《还自会稽歌》,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亦殊不能知之。”
李贺是唐宗室郑王李亮的后裔,但系远支,与皇族关系已很疏远。他的父亲官低位卑,家境并不宽裕。童年时,李贺即能作诗,待到15、16岁时,他的工乐府诗已然与先辈李益齐名。
元和三、四年间,李贺前往洛阳拜见韩愈,随后,韩愈竟然与皇甫湜曾一同回访,激动之余的李贺写下了闻名遐迩的《高轩过》。其父名晋肃,“晋”“进”同音,与李贺争名的人,说他应避父讳不举进士。
韩愈亲自作《讳辨》鼓励他大胆应试,无奈“阖扇未开逢猰犬,那知坚都相草草”,礼部官员的昏庸草率,致使李贺虽应举赴京、却未能应试,遭馋落第。
仕途失意的李贺,郁郁寡欢地拖着体弱多病的身体,将全部精力一股脑地投入到了写诗创作的事业中,以笔书心,将内心深沉的苦闷倾泻到纸上,寄希望于不动声色的诗词。
人人皆有彷徨无助,只不过不是人人都可以找到出路。
李贺是中唐时期颇具代表性的浪漫主义诗人,是中唐到晚唐诗风变化的开拓者。每一字、每一句都带着来自内心深处的呐喊声,生不逢时的苦闷打压着他的精神,憧憬过无数次的理想、抱负都如水中倒影般不可触摸。
由于藩镇割据、宦官专权,黎民百姓遭受着日益沉重的压迫,残酷的剥削挤压着百姓们的生活空间,国不泰、民不安,大唐从此由盛转衰,再不见曾经的昌盛繁荣。
百姓正在经历着什么样的日子,统治者没有看到,李贺却全看在眼里,正如他所遭受着的苦难一样,是艰难度日,是勉强维持生活,如此苟延残喘,又有何意义。
特定的生活环境造就了李贺特定的艺术表现力,在他的笔下,充满着感伤情绪,好景不长、时光易逝的悲凉贯穿始终。他过得苦,想得多,反复斟酌上天的用意,却迟迟不得真谛。
《文献通考》中说:“宋景文诸公在馆,尝评唐人诗云:‘太白仙才,长吉鬼才。’”李白的飘然洒脱是李贺所难以具备的,诗仙游走在山河之间,慷慨豪迈,他甩开衣袖,纵情高歌欢唱,与志同道合的朋友推杯换盏,可以不顾皇权,开怀而来,开怀而去。
李贺不同于李白,于他而言,最大的敌人不是自己,而是生活。命运待他并不公平,现实中的种种成为他无法斩断的羁绊,束缚着他的手脚,禁锢着他的未来。
初次涉足世事的李贺,有着少年特有的热情,对人生的未知地带,充满征服欲望,奈何还未开始,就因为荒诞的原因而早早结束。纵然心有万分不甘,却只得被动地接受,压抑着内心的愤懑不平。
《李长吉集》引黄淳耀的话评价李贺的这首《至酒行》说:“绝无雕刻,真率之至者也。”黎简评价说:“长吉少有此沉顿之作。”一贯走阴郁风格的李贺,在这首诗中,却运用明快的语言平铺叙述,可谓别具一格。
唐中期黑暗的政治斗争衍生出众多不良的社会现象,高官厚禄者依旧挥霍无度,百姓更加贫困疾苦,李贺以生活在底层的阅历,将所见所闻一一描述。
在他游历大江南北的过程中,亲眼目睹了各地贵族官僚的腐朽骄奢,而宦官集团的无能更是加剧了唐朝的衰败,割据一方的藩镇祸国殃民,致使天下生灵涂炭,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世间时时刻刻都在上演着悲惨的生离死别。
他想要改变自身,想要改变整个社会,只可惜报国无门,没有人赏识他的才能,没有人能够给他改变的机会,所以只好郁郁寡欢着,迷茫着整个人生岁月,不断寻找着出口,却始终走不出人生的困惑。
困厄的仕途和缠身的疾病都没能让他放弃积极的政治抱负,他说“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大胆批判宦官专权,表达对宦官无能的不满;有着“天荒地老无人识”的无可奈何;也有“男儿屈穷心不穷,枯荣不等嗔天公”的豪气冲天;也不乏“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的张扬澎湃;最是那“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雄心壮志叫人难以忘怀。
道不尽27载华年的艰辛与不易,命运本就由不得人自主选择,他想要拼上性命与世俗的悲苦相抗衡,到头来终究是发现了自己力不从心,感叹命运之不公,揣测来生之几何。
孰是孰非,都不好妄作判断,悠悠时光流转过后,也许会留下只言片语的判词,成为留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印记,这个世间他曾经来过,曾经发出过声嘶力竭的呐喊声。
此生,他不甘心,他期待与众不同的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