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是中晚唐诗坛上的璀璨流星,他的诗歌带有强烈的传奇色彩和缤纷绚烂的夺目光泽,凭独具一格的体式和超凡脱俗的想象成为历代诗人骚客揣摩学习对象。李长吉本应该走的更远,以他独到的诗歌风格为中华诗歌献上更瑰丽的诗章,令华夏人民更熟知李长吉这个名字,可是这些都没有。传说,天帝造白玉楼,叫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在他风华正茂的年龄与世长辞。这是巨大的不幸:是李贺自己的巨大不幸,是中国文化的巨大不幸。
“天若有情天亦老”,李贺用全部生命活力进行诗歌创作,勇敢挑战诗歌陈规,独创出令后人惊叹的道路。而这一切都浓缩在一个仅仅只有二十七年的生命里,怎不让人叹为观止,又怎不让人扼腕心伤。风华正茂的年龄,对于李贺来说,又何尝真正有过风华正茂的体验,所有生活赋予他的只是无尽的苦痛和病变。“二十心已朽”者有几人?李贺到底多么热爱生活,多么希望能够在现实的生活里有所作为,多么希望“客帐梦封侯”,可这一切都成了一场梦。“一日做千年,不须流下去。”就算李长吉自己感慨的痛哭流涕,也破不醒这一场大梦。一切都随风远去了,就让我用这样一篇短短的文字来回忆和纪念一位专情而敏感的人吧。
一、生于斯
李贺身历德、顺、惠三朝,经历过安史之乱的唐王朝,社会发生了急剧变化,中唐的历史局面,表面上看有中兴的迹象,但实际上蕴藏着极大的内部问题。就在此时,李贺自称为“皇亲国戚”出世了。据朱自清先生说,李贺当为大郑王的后代。但是大郑王距李贺出生已经非常遥远,对于李贺来说,皇亲的头衔只是虚名的虚名而已。可李贺根本不理会这一点,一直将自己目为贵族,并期待着自己能够封侯进爵,这种狂热不真实的思想会给李贺带来多大的精神压抑。
现实的李贺是压抑的,但诗歌中的李贺完全是自由的。杜牧在为李贺所写的诗序中,赞扬李贺丰富的想象力和高超的描写技巧的同时,也指出了李贺诗歌的缺点,那就是缺少严肃性。
魏晋时代是文化荟萃的时代,他们将诗歌言志的传统转向了缘情的审美观念,通过缘情说,为中国文学开辟了一条崭新的道路。这种风气到了南朝进一步强化,文人们不仅脱离了言志的传统,在缘情说上也越走越偏,文学成了只注重文字游戏的东西,将缘情说用“过”,引起了初唐文学家的不满。以陈子昂为代表的一批诗人致力于恢复言志,使唐诗出现了大繁荣。
然而安史之乱之后,唐朝陷入危机,人们急切的希望找到发展道路。诗歌也急切的寻找新的道路。此时,元白流于平实,而韩孟则崛起于自发。韩愈主张文学的自然性,寻找文学最纯粹的意义。为了达到这样的要求,他们往往惨淡经营。像贾岛“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痕”就是最好的写照。
韩愈诗派的主张某种角度上承接了缘情说,讲究“穷苦之言易好”,“不平则鸣”。这样的文学风格可谓是上承屈原的“怨”,中接魏晋的“随性”,下启晚唐的“婉”。这中间,李贺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这就是李贺生在中唐而许多评论者把他列为晚唐第一个诗人的原因。
二、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
唐神都洛阳,向南不过几十里,地名昌谷,风景优美,养育了多病的少年李贺。由于这种病,李贺慈爱的母亲对李贺娇惯太重,给李贺后来的人生道路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可是正是有了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才给了脆弱的李贺依恋的巢穴。每当有什么困难,李贺都能够想到自己的家乡,仿佛在风中抓住一根救命的绳索,这对于李贺来说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
终于有一天,青年李贺离开了自己的家,前往神都去实现自己的一腔热血。事情是顺利的。他凭借惊凤之才,名动京师,得到了文章大师韩愈的肯定和赞赏。元和二年,取得了进士的资格,准备进长安殿试。就在这春风得意的时候,有人说其父名“晋肃”,与进士的“进”同音,需避讳而不能参加考试。虽然韩愈做了《讳辩》,但木已成舟,根本无法改变这种状况。元和三年,绝望的李贺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同年,李贺又一次来到洛阳。毕竟他还年轻,仍然抱有实现自己理想的期望。终于在第二年,由父荫官,任命小官奉礼郎,前往长安。可这与李贺的期望相差太大。从前李贺希望的是:
不从桓公猎,何能伏虎威。一朝沟陇出,看取拂云飞。
而如今只能: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在长安的日子,由于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李贺陷入了彷徨自闭的境地,心理作用也越来越怪。每当这种时候,昌谷的人事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长安风雨夜,书客梦昌谷。怡怡中堂笑,小弟裁涧菉。
元和七年,终于不能忍受的李贺离开了令他失望的长安,回到家乡。次年,出发至潞州长史郗士美幕府张彻。元和十年,返乡,隔年在家离世,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后来李商隐做有《李贺小传》,言及李贺将死,有绯衣人招之,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义山实在体会到了前辈李贺的人生苦闷,并用自己的真情喟叹道:“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岂人见胜帝耶?”
三、纷吾既有此内美兮
说到李长吉这短短的二十七年,人生经历是极简单,但留下来的诗歌却是那么令人着迷,叫人爱不释手。杜牧说得好“深叹恨古今未尝经道者”,这正是人们对长吉诗作的一般感受。长吉不喜欢因袭,喜欢独创。诗歌境界瑰丽奇诡,给人印象深刻。读来初不能通,而后渐渐领悟,忽豁然开朗。但这并不是说李贺无中生有仅仅凭借自己独到的想象力进行诗歌创作,他是在学习了多种材料,接受了各种风格,并将这些风格进行奇诡的整合,才创造出了独特的诗篇。
1、继承楚辞
杜牧道:“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王琦《李长吉诗集批注》云:“《神弦》三首,皆学《九歌·山鬼》,而微伤于佻。”不仅如此,李贺自己也了表达对楚辞的喜爱,如:
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
楚辞对中国诗歌的影响巨大,但不同的人对待楚辞的方式不同,通过不同的侧面对楚辞进行学习,就会产生不同的效果。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而伯庸。”这是《离骚》的第一句,而这也是屈原一生哀怨的起点;同样,李贺自诩“唐诸王孙李长吉”也是他一生愁苦的起点。作为楚辞,第一点交给李贺的就是一身愁苦哀怨之气。更加上李贺生来有病,使得李贺似怀有一股抑郁之气聚集而欲伸。李白也接受过楚辞,但是李白的抑郁之气是可以伸的,当他“天生我材必有用”时,绝对是叫人快活的。可李贺是没有能力伸。同样的抑郁之气,在李贺这里就像是受了委屈而无可奈何,就是没气力,没底气。李贺是这样,晚唐诗人都这样。学习楚辞的人很少见连楚辞带来的抑郁不伸都一并接受的,李贺算一个;而晚唐的后来人,又受到屈原李贺的双重影响,就更容易走入不伸的行列了。
李贺的题材选取,经常同楚辞的选取一样,喜欢写巫神鬼怪,这也是讲求“理”以来很少见的。由于题材的一致,李贺也非常喜欢使用香草美人的意象,甚至模拟风景的时候也会不自然的加入女子的神态,叫人分辨不出是风景还是女子,这样的事是常见的。在他的意象中,兰占领了很大的比重,如“芙蓉泣露香兰笑”,“幽兰露,如啼眼”都是比较熟悉的句子。
李贺对楚辞语言的学习达到了神乎其技的地步,对楚辞语言的学习已经深入骨髓,将楚辞的语言风格作为了自己的语言风格的一部分,不分彼此。可以说,这就是李贺自己的语言方式。
2、乐府诗的吸收和改造
李长吉写的最好的诗是乐府诗,尤其是七言乐府,真有一种龙跃凤啸的感觉。大抵才华横溢的诗人都喜欢作乐府,喜欢乐府诗带来的自由不羁驰骋的感觉,喜欢将思绪完全解放的表达。
与时代潮流不同的是,在元白等人对新乐府的倡导下,李贺却拾起了对旧乐府题的兴趣;但这并不是说叛逆的李贺简简单单的因袭旧乐府,而是有自己的改变,李贺也在创造属于他的“新”乐府。
李贺进一步表现出了强烈的反格律趋势。虽然李白在玄宗时期有意复古,但部分乐府在高宗武后时期还是被格律化,后来的大历朝时期更是演化为近体诗,但李贺又将这些近体诗复古为古乐府。像《巫山高》这个题目,自中唐孟郊以前十七位作家的十八首诗都是五言八句,沈佺期、卢照邻等作为律体,李贺则改五言为三字句和七字句的杂言,一扫枯燥之气。
李贺对待乐府诗的另一个态度是变革。他常常“略得古意而增以新意者”,“假古题自发己意,与古词迥不俟者”。李贺的变古型乐府,将对汉魏六朝乐府的学习和自己的创作结合在一起,为自己的自由发挥提供了广阔的天地。这种自由的体例,加上他对乐府诗歌的改造,使得本就空阔的表现平台更加适合于李贺自己天马行空的诗歌表现力。借此,李贺才能完全展现出自己的思想内涵,表现力极强,意象极不同,词采极艳,使他的诗歌内容与形式有了极好的统一。
3、南朝的色彩
人们评价李贺的时候,都离不开一个词,那就是“冷艳”。就像一个冰肌玉肤的美女,极其令人爱慕,又极其冷峻而不可接近。为了找到李贺之前与其相似的风格,人们把目光投到南朝的温柔乡里去,并发现了李贺风格的来源。但南朝的宫体诗对李贺的影响主要表现在“艳”和“腻”上,而“冷”则来自于楚辞里和传说里的牛鬼蛇神;并不能够混为一谈。
艳和腻的表达是李贺诗歌的重要方面,其实也是整个晚唐诗歌的重要方面;而李贺的艳和腻有时候则更为病态。如《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正月》描绘初春的景象,中间却出现了晓眠锦床的女子,全诗都以女子为中心;而下面写杨柳的句子“露脸未开对朝暝”,还是有很浓的女子味胭脂味。李贺的很多诗歌是通过女子来表达自己的感情的,而当写到天庭中神仙的景象时,更没有一次忘记描写心中的女神。
南朝诗的这一影响使得人们对李贺的评价有了很大的分歧,避开这些无边无际的分歧,宫体诗还直接影响到了李贺的色彩美。而在肯定李贺色彩美这一点上,相信人们就不会有太大的分歧了。
李贺善于炼字,尤其是“炼色”。晚唐出了一大批善于描绘色彩的诗人,像李商隐、温庭筠等等。但第一个将色彩的美学表现给中国人看的,还是李贺。绘画艺术是色彩的艺术,但中国古代的绘画,以水墨画为主,色彩基本不会很浓烈。欧洲的油画有极其真实的表现力,它们会用到很多的色彩来渲染,来实现对生活最完全的反映。再看李贺对于色彩的搭配,每一张都是一幅色彩极佳的油画。“黑云压城城欲催,甲光向日金鳞开。”很难想象如果用水墨画做出这样的场景会是什么样子,但用油画的表现技巧就能描绘出那样一幅黑云似铁,城墙凝紫,一束犹如圣光的日光劈开重云照耀在城门外整装的军队,军队的金甲放射异光的壮美景象。这种纷繁复杂的对色彩的搭配是李贺带来的;可以说,是李贺打开了中国人对色彩想象的新角度。
4、一脉相承
谈到李贺的时候,人们就会谈到李白。宋人张戒较早的指出这一点:“贺诗乃李白乐府中出,瑰奇谲怪则似之,秀逸天拔则不及也。贺有太白之语,而无太白之韵。”后来人们论及“二李”的很多,对他们有不同的描述。读李白和李贺的诗之后,感觉李白诗乃流云乃长江乃翻腾之海,四时变化却连绵不断;李贺诗似石林似巫峰,平地拔奇景而变化无穷。李白和李贺确实都有不同凡响的想象力,都在乐府诗上复古与创新;作为后生的李贺不免受到李白的影响,因为作为一个伟大的诗人,李白的影响简直就是不能够避免的。然而仅仅追到这里是不够的。论及个人的影响,鲍照鲍参军对李贺也有很大的影响。
第一个注意到的人应该是钱锺书先生,他在《谈艺录》中说:“长吉于六代作家中,风格最近明远,不特诗中说鬼已也。”李贺似乎也回应了这种说法。李贺的诗中诗人的名字只出现过一次,而鲍照就是那唯一的一个: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提到鲍照,又不能不想起李白来。李白也有诗道“俊逸鲍参军”,而且李白也受了鲍照的影响,这样看来鲍照,李白,李贺就有了一脉相承的联系。他们都属乐府诗写的最好,都喜欢造奇句,发惊唱,做杂言复古的乐府,爱出幻语。都具有才华而没有得到时代或朝廷的重视。
5、韩愈激赏
在较近的人群当中,韩愈影响李贺最大。不仅仅因为韩愈是文坛领袖,影响力广,更重要的是韩愈赏识李贺,这样就不能排除李贺主动愿意接近韩愈的主张。韩愈讲究“词必己出”;韩愈以散文入诗,使得诗的跳跃性变大;韩愈反对骈文:这些都在李贺的诗中有很大的反应。但李贺作为个体又有不同的地方。韩派或和其相近的诗人喜欢炼字,李贺也喜欢炼字,他们的诗歌都是精心雕琢出来的。不同就在于:李贺一旦写完之后就不再对它们感兴趣,到处乱放,有时干脆扔掉;而像贾岛每年元旦将自己的诗篇展开,还要祭之以酒肉,用来犒赏自己一年损失的精力。
6、牛鬼蛇神
提到李贺,不能不题牛鬼蛇神,李贺的诗歌里有太多的神仙和鬼魅,以至于后人都将李贺称为“诗鬼”。
其实这种现象取决于个人成长经历。如果某种成长经历是一个人对鬼神这种原始的神秘感产生极大的兴趣,就会在成长的历程中不断的注意培养这个兴趣,比如不断的阅读这方面的书籍或者游览寺庙观宇。这样不断的循环加深,就会产生独特的效果。
对于一个人的成长而言,童年是至关重要的,童年时期的成长氛围是至关重要的。如果一个人的童年生活环境有过多的宗教氛围,如家人和邻人普遍进行宗教活动,就容易钟情于鬼神所带来的神秘感。比如说屈原,楚地盛行巫覡,屈原就不自觉的染上了神秘色彩;而当时身在鲁国的人就不会如此。再比如鲁迅先生。鲁迅先生的文风有一种森森的感觉,尤其在他的小说里面,直接说吧,鲁迅也是一位对牛鬼蛇神极感兴趣的人,只要去他在北京的博物馆看看他亲自画的黑白无常就知道了。绍兴的小镇是很盛行祭鬼的,看看鲁迅的回忆小说也就知道了。于是,鲁迅形成了那种微恐怖的风格。是不是莫言先生童年在他的高密小王国里也受过这种熏陶呢?根据他的小说和他在诺贝尔文学奖上的发言,或许是有可能的。
李贺的家乡昌谷就是一个重鬼神的所在,加上李贺天生敏感,李贺喜欢神秘的原始感就不足为奇了;后来李贺又阅读了大量神鬼的书籍,这才产生了“魔幻现实主义融合传说、历史与当下”(莫言获诺奖获奖词)的创作风格。
四、心世界:入情·敏感·通感
�“天若有情天亦老”是李贺最经典的句子之一,也是李贺最好的写照之一,这句话里包含了李贺的内心世界,它展现出的是一颗多么天真的心灵。每拿出李贺的一首诗都能够摸索出他的情绪,没有一首不是经过他精心创作,他写诗应该会很累,甚至于“呕心沥血”。
李贺不拿随便的态度去写诗,在生活上李贺可以无聊,但在诗歌和音乐上,李贺永远都能找到他的快活和执着。《李凭箜篌引》是一首神奇的诗歌,从来描写音乐就没有这样下手的,但李贺真的这样做了,而且做得仿佛大家都是这样写诗一样。相比较别的什么应制诗作,这首诗简直太奇怪。不过这也非常自然,李贺洞察了李凭箜篌的妙处,李凭还李贺一个梦而已。
陈静芬先生有一段话说的非常的好:“‘诗人从感官的世界取得材料,为他自己或他的梦冶铸一个象征的视景,他要求于感官世界的是,给他手段以表达他的灵魂’李贺真正的去感觉万物、体验万物,以出神入化的通感与想象去冶铸自我的视域,他以笔补造化的高超技巧,将物象与情意互相生发的关系做了多元的诠释。他以敏锐的感官引领读者去感受自然世界缤纷的有情天地,运用感官互通交感的手法,寻绎各种陈述的可能,启发读者去经历耳目一新的未知场域,更启发了美感的丰富性与多元性。他致力于唤醒沉睡的感官与活络僵化了的情意,拒绝陈腐与窠臼,带领我们去发现隐藏在生命中的幽冥之处,那些深微隽永的境界或情境。他更贴近物类,不仅体物、状物、穷物之情、尽物之态,而且透过物象与情意的交融,在物象与情意互相投射、渲染、对应之中,创造一个奇诡瑰丽的世界,他所咏的物象,已非物象而已,而是经由曼妙的想象、典故、比喻熔铸而成,一种具有深刻意蕴或象征的精神或神韵。”
李贺有一首《将进酒》,起先描绘了盛宴的情景,“烹龙炮凤”,可不美哉。然而接下来。李贺就说出了不合时宜却无限伤感的一句“况是青春将日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只有感情敏锐的人能在愉快的酒席上体会到永恒的悲凉,而体会到这种悲凉的人面对欢乐的酒席,炫舞的女子,高兴的音乐,将要体会比永恒悲凉更加悲凉的悲凉。处在逆境的心灵会受到打击,感到压抑;处在欢乐境遇的心灵在觉察到别人不曾觉察到的感受的瞬间,更会感到一种寂寞和孤独。上天给了李贺敏感,让李贺太过脆弱;上天给了李贺入情,让李贺太过劳苦。而李贺敏感的神经所体会到的生与死,也正是李贺诗歌的高度思索。
自然景物是易逝的,大多数诗人都吟咏过春花的零落,感慨春光易逝。但很少有人会像李贺那样将这样一件事常常挂在心上,不能释怀。在对时间深深的失落之中,李贺甚至跑到神话世界里寻找安慰: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此时的李贺,简直就像一个受过伤的猛士,要提起刀去斩龙足,嚼龙肉,为时间打上永恒的死结。但李贺没有这样的本事,而他连猛士都算不上,他只能在他的诗歌王国。
常人对于死的思索,并不能够无时无刻的给人带来痛苦的感受,因为当这件事情不能逃避而又未知来期的时候,人就懈怠了,更何况还有很多生的事情要去做。李贺不然,他将自己围进这个无限大的幻灭圈子里,就再也跳不出了。是李贺太爱“生”这件事了,才会如此恨“死”这件事。甚至李贺怀疑神仙世界也不能永垂不朽:
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
对人生的欢喜和对死亡的敏感,使世界万物无不时时打击李贺的心灵。而《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就是李贺心灵最颤栗的表现。“天若有情天易老”啊,这是何苦产生、又何苦寂灭?有人说,李贺活的时间太短,要是再长一点,或许会有更大的成就。我不会怀疑李贺的才气和他创作诗歌的技巧,但李贺有一种很不同于中国传统思想的思想。面对历史兴衰,李贺不会像杜甫一样咏叹国家,不会像杜牧一样高调的总结历史规律,也不会像太白一样喝他一壶酒且先醉了,他只会漠然的目睹眼前的升腾与衰落,为秦皇汉武如旋花而深深哀婉。
五、彩笔新题断肠句
李贺纠集了楚辞和乐府,学习了六朝以来的诗歌,加入自己的理解,写下了约二百四十首诗歌。这些诗歌数目虽少,但特点突出;后来的学者和读者,都喜欢研究李长吉的诗歌风格,并形成了长吉体。
第一个特色,就是诗歌描绘的境界与平常现实境界不同,甚至与一般所想象的境界也不同。虽然说用神话传说表现荒诞是人人都能想到的,但李贺并没有完全因袭自古以来的神话传说,任何东西到了他那里都要经过一定的加工手续。这样,经过个人锤炼之后的荒诞,更加的简练紧凑,对于诗歌本身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对于旁人来说,无疑加大了阅读难度。有评论谈及李白和杜甫的诗,不加注释也能读懂;李贺的诗,加了注释也不一定能懂。但是李贺诗歌的魅力就在这里,虽然一眼看不明白,但人们总能被李贺句子中的一词半语所提醒,莫名其妙的被吸引过去。再接着考察,就发现原来句子的意思还是自有其理的。
第二个特点,当然就是想象离奇,语言离奇。李贺在诗歌创作中并不是通用一种想象方式,这是需要注意的。人们习惯于通过一件事情渐变的想到另一件事情,李贺则不同。他习惯于从一件事情突然想到另一件,而且并不愿意在这中间加上些多余的歌词意图使人们有所了解。这就是李贺与李白想象方式的不同。李贺运用的是一种断续的跳跃的表现方法。在描写中好像在给人们树立坐标系一样,看似没有多少联系,但人们将李贺树立的坐标系构建出来之后,就会发现他的景象一一出现在坐标系中,而且体会到他的描绘是多么的立体。
读李贺想象瑰丽的诗歌是比较头痛的,但通过像上面说的坐标系的方法,还是能较好实现对李贺诗歌的阅读。读李贺诗,第一就要排除杂念,将自己的脑海清理成空白,或者只留下最基本的常识性的东西,自己主观性的理念一概不要;然后开始将李贺的意象一个个的排列在脑海中,此时应完全采用李贺所描述的坐标系;排好之后将视角跳出来,忽略那些过程,整体用各种感官去感受,就能体会到李贺诗歌的境界和独特奇诡的美。
第三个特点,是李贺从南朝继承而来又杂入神鬼世界的冷艳,这使得李贺的诗歌境界有很多凄美。这一点给人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并开启晚唐的凄美风气。
李贺的诗歌中出现了大量的“泣”、“死”、“血”、“老”等字。这些本来在他人的诗歌中很少见的字,都被李贺拿来用于异化风景或锐化情绪。有时候对风景的描写纵然真实,也达不到最震撼的效果,于是李贺给你异化一个效果出来,虽然在真实之中含有一些不真实的成分,但总体感觉效果更好。如《苏小小墓》“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如何以风为裳,又如何以水为珮?油壁车和翠烛这种实际的事物又怎能出现在坟墓的旁边?没有一句说的有理,整体体会之后,却让人感到一个幽怨的心灵在哀婉,在悲泣,在流血,到达了近乎“真实”的阅读感受。
长吉体作为一种奇妙的文体,一直受到人们的注意。稍后出的李商隐和温庭筠从李贺身上吸收了养料,带领晚唐诗人创造出了不同于唐朝前期的诗歌;宋代的秦观、周密更是学习长吉的写法,而李长吉的诗歌风格甚至影响到了词的创造;而到了金元,杨维桢直接以追步长吉为口号,达到了学习李长吉的顶峰;清朝人更议论纷出,对长吉体的优劣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可见,李贺在后来的诗歌发展中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一颗流星划过,留下的是二十七年的诗歌,留下的是李贺一生的传奇。李贺是奇才,尽管后人模仿,却都不能够像李贺一样带给人巨大的美学上的冲击。李贺是不能复制的,因为他的经历,他的心灵,他的复杂的文化底蕴,都只是李贺自己独有的。我们能够做到的只是将李贺的诗集再度捧起,构建他曾经构建的凄美的境界,一遍又一遍的体会李贺带给世人的珍贵的遗产。我们应该珍惜,因为我们只有一个李贺,一个用生命来作诗的李贺。他的一生躁动而暗懦,他的一生不是献给这个真实的世界的,而是仅仅作为一个诗歌的天行者来到了人间,直到有一天天帝想起来再召他回去。看到他一身病痛却痛惜汉宫金人泪如铅水的时候,叫人不由想到了卡夫卡的眼睛。或者他们的内心世界一样吧。请看着卡夫卡照片上的眼睛,那是一只受惊的洁白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