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赐名
虎九打小就纳闷,为甚凡人总在话本子写道,蛇妖、狐妖苦苦修炼,只为化为人形?!
茸茸的虎爪拂过生水面,虎九瞥见涟漪下的一团雪白,虎颜甚悦。
人形不及她虎形之万一,她虎九除非虎头被狐三踢了,才愿修炼成人形。
她可是要与身后的那片青檀树肩并肩的白虎君。
参谋狐三重重颔首,表示身为堂堂三尺公狐,盂山唯一一只白狐,他其实更想修炼为一只白狼,讨山下那只母狼做媳妇。
二妖不谋而合,当日即从昆仑西王母处讨了方子回来。临行前,西王母叮嘱:“九月九日阳气最盛之时方可变化。”
孰料她虎运不齐,命途多舛。
直至狐三发出“呜——汪——汪”的吼声,虎九才意识到她当初下山偷错了历书。
那是胡人的西历,虎九在冉之顼的如意馆见过。这是后话了。
话说虎九霎时头晕目眩,骨骼剧痛,似有整座盂山压来……
虎九是被凡人气息熏醒的。
她虎眼眯开一条小缝,大片明黄色铺天盖地袭来,晃得她眼睛都要瞎了。盂山的禽兽多为舒心的白色,虎九在黑白世界活得太久,故而真真无法直视,眼前这个耀眼的凡人少年。
少年拍拍她的虎背,虎九只闻得“咔嚓”一声,她七百年的老腰要断了!你们凡人就是这么善待长者的?!
“胡人野蛮不开化,想不到胡猫竟如此冷艳高贵。”
惊得虎九虎躯一震:少年,你说谁是猫?我虎九可是你们口中的祥瑞——白虎,我是白虎!
少年并无惧色,自侍者托盘上取了一双俗气的金铃,径直向虎九走来。
虎九委实忧心少年那颗并不安分的少男心,狠命“喵”了“喵”,后腿用力一蹬,跃出少年的养心殿。
太监扯着不阴不阳的嗓子喊:“抓住它!抓住皇上的猫!”
这一嗓子喊出来,少年的三千宫女居然脚踩绣花鞋齐齐追了上来,虎九心怏怏道,这人也忒多了些罢,这么耗下去她迟早提前飞升。
幸得虎九眼尖,借了玉酿阁门前几方白菊丛藏身,众人去玉酿阁寻了一寻,悻悻散去。
苦等到夜黑风高,虎九终于按捺不住,趁守卫打瞌睡钻了进去。
怨不得那个李太白抱着酒樽不放手,人间这酒真是太他狐三的美味了。
一斛一斛复一斛……
莫不是狐三寻她拼命来了?
虎九扯着颈部的细绳,挣扎着大喊:“当初我拿到历书给你看,你没空理我,如今可怨不得我!”
“哦?昨夜你溜进朕的玉酿阁、糟蹋了整整九斛的秋露白,也怨不得你吗?”
虎九颤栗地露出碧蓝的眼眸,弱弱问案几旁的少年天子:“少年你谁?”
“冉之顼。”
未及她开口,冉之顼便自作主张唤她:“喂,猫妖,你有名字吗?”
虎九险些没气炸虎肺,她堂堂白虎妖怎么就成猫妖了!方要开口忽觉有损虎颜,毕竟虎化成猫可不是什么要脸的事,也不否认,只说她唤虎九。
冉之顼将她托到肩上,大笔一挥,书曰“斛酒”二字,道:“妙极,妙极,斛酒二字甚是应景。”
虎九龇牙咧嘴,冉之顼视而不见,攥住她正在挠人的小爪,续续说道:“小斛酒,可愿助朕一事?”
【贰】听墙根
他冉之顼定是嫌她虎九不够招摇、无法引起穆贵妃和懿贵妃的注意。
听墙根便罢了,为甚定要佩戴他的金铃?虽说所錾瘦金体极对她胃口,可虎九每每低头瞥见“之”“顼”二字,虎心似有一千只盂山白蚊叮过,甚是瘙痒……
第一日,虎九汇报说只听到承乾宫的穆贵妃喊了三次“看茶”、五次“出恭”,再无动静。
第二日,虎九一早悄悄溜到关雎宫墙根蹲点,懿贵妃尚未起去,虎九便被蚊子叮回了养心殿。
“这蚊子比我当年还横!”虎九迎上早朝回来的冉之顼,虎泪汪汪,“就知道听墙根不是什么好差事,单说这关雎宫,墙根蚊子也忒多了罢。”
孰料冉之顼展颜一笑:“你还真躲在墙根听墙根?!单凭你斛酒的智慧,当年在妖界是如何横行得下去的?”
想到狐三的种种计谋,虎九不由干笑两声。
第三日,虎九大摇大摆地跃进关雎宫的宫门,铃声阵阵,环顾四下,竟无人阻拦,冉之顼果真没有骗她。
大白蟒蛇吐着信子抵在她虎九脸上时,虎九已将冉之顼的列祖列宗问候了七八千万次。如若懿贵妃再晚出来一步,她大约早就被白蟒缠死了。
懿贵妃双目深窅,眉宇间戾气咄咄逼人,连声道:“孽障,皇上的猫你也敢动?!”
随即当着虎九的面,徒手将白蟒剥皮抽骨、大卸八块,一时血染关雎宫。懿贵妃鲜血淋淋的双手做安抚状,冲虎九微微一笑,虎九颤颤巍巍,连滚带爬撤出了关雎宫。
途经承乾宫,遇有一众人笑言笑语,正赶往关雎宫方向。众人簇拥在中心的贵妇人不苟言笑,只斜了她一眼,匆匆离去了。
那贵妇大约是穆贵妃罢。
承乾宫穆贵妃是当朝赵丞相的女儿,冉之顼说过,若不是懿贵妃的出现,凭借她爹爹的权势,她本是可以做皇后的。
而懿贵妃是送来大周和亲的胡姬,为表重视,冉之顼特意将整个关雎宫赐予了她。
两贵妃皆是皇后候选,冉之顼却一个束缚都不想要,只想着要扳倒两人。
此次监视,恰是因为穆贵妃向冉之顼举报懿贵妃于宫中行不法之事。
冉之顼解释得如此简略,她虎九也懒的理解透彻。
虎九如实禀报冉之顼,冉之顼这才娓娓道来:“穆贵妃告发懿贵妃行不法之事,实则是说她胡人本性难改,生性暴虐,口味极重,素喜荼毒生灵,平日豢养的猫猫狗狗皆短命而亡,且死状惨烈不堪入目……”
虎九一惊,转而怒道:“冉之顼,你把话一次性说清楚会夭寿吗!”
此后两日,虎九窝在养心殿一隅与冉之顼怄气,穆贵妃曾来过一回。
“懿贵妃此举亦是为了朕的爱猫。”
“爱猫”二字惊得虎九抖了抖身子,起身继续听道:“前几日斛酒身上的秽物沾到朕的龙袍上,爱妃是不知有多污秽,朕烧了龙袍、吐了整整一宿,别说是懿贵妃,便是朕都想亲手剁了那畜生。”
打发走了穆贵妃,冉之顼以九斛秋露白利诱虎九再探,虎九思及他嫌弃的话,并不为之所动。
冉之顼抚掌:“秋露白、荷花蕊、寒潭香、竹叶青、金茎露各九斛……”
“外加九斛太禧白。”虎九毫无骨气地蹭蹭冉之顼新换的紫袍。
然而,虎九栉风沐雨的细作生涯只维持到冬至节,便被活生生掐断了。
【叁】盛怒
转眼到了寒冬,虎九整日蜷成一团,伏在熏炉跟前,可巧这几日又下了大雪,故而不大乐意出门。
胡须末梢挂满了冰碴子,颈上金铃寒刺骨髓,无奈被冉之顼狠狠踢出养心殿,虎九拖着沉重的猫步,在雪地里画圆圈诅咒冉之顼不得好死。
可是那两位贵妃她实在是受够了。
承乾宫的那位委实无聊了些,每日不是做做女工弹弹琴,便是往她虎九嘴里塞塞小鱼干。虎九不想令穆贵妃生疑,因此每每忍辱含泪,方可吃得下腥气的猫粮。
关雎宫那位养了七只黑寡妇,总爱时不时放出来溜溜弯。想来关雎宫门可罗雀也不是毫无道理,所幸懿贵妃待她还不赖。虎九掂了三月的脚,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离黑寡妇们远远的。后来七只黑寡妇自相残杀,剩了一只,却被虎九把玩的夜明珠意外砸死。
虎九照例在承乾宫溜了一遭,被小鱼干熏到了关雎宫。
关雎宫银装素裹,虎九瞧见了懿贵妃少有的欢颜,无毒的好兴致,还有虎九阔别多日的故妖——狐三。
狗模狗样的狐三背套锦缎,吃力扯着懿贵妃华辇辘辘远去,车辙处却是一道道惊心动魄的血痕。
懿贵妃瞥见虎九,一下拽住栓了狐三的金丝绳。狐三因窒息被迫止步,瘫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身子瑟瑟颤栗着。懿贵妃的笑容却如雪中日光般刺眼,呵着白气令下人给虎九喂了三两羊肉干。
虎九嘴上叼了两块肉干,倏然记起被苦虐的狐三,心一虚,也顾不上严寒,转身跑回养心殿,拖冉之顼来了。
这便是冉之顼要的证据。
冉之顼与她尚未迈进关雎宫门,迎面的懿贵妃面容愈发扭曲起来,虎九四肢软绵绵,躺在地上打滚,“冉”字还未说完,已倒在冉之顼的靴边。
虎九再次生龙活虎时,懿贵妃已被冉之顼降为贵人了。
听养心殿的宫女嚼舌根,说冉之顼那日盛怒,懿贵妃,哦不,懿贵人平日里荼毒生灵也就罢了,这次是谁借的胆子,竟然连皇上爱猫主意都敢打,居然给小斛酒下毒,可怜小斛酒那样乖巧玲珑、惹人怜爱,毒发起来皇上还当是闹猫呢……
虎九听得一惊一乍,这个墙根蹲的十分不合她心意,受了一下午的冷气,也没有打听出狐三的下落。
郁闷之际,忽觉身子一轻,虎九被某人团成一团塞进了袖口。
“前天是谁怕冷,死活不肯出养心殿,如今却又主动蹲墙根,嗯?”冉之顼甩了甩广袖。
虎九死死抱住冉之顼胳膊,却不敢高声:“关雎宫的那只公狗,你是怎么处置的?”
冉之顼动作一顿,“你说的可是那只岭北雪橇犬?”若有所思道,“春风还没刮呢,真是猫大不当留,不过为何是只公犬……”
虎九强忍着怒火听到最后,摸黑偷了兽苑的钥匙,寻到犬舍,却见清一色的长毛京巴,哪里有岭北犬的影子。
虎九挥一挥泪,心道狐三莫不是被人炖了。心有不甘,只得回了养心殿。
谁想冉之顼竟是假寐,大半夜迎着虎九晏晏一笑:“斛酒,你的故知。”
屏风后跳出一只公狗,虎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狐三,你受苦了。”
冉之顼动动嘴角,主动退了出去。
【肆】花朝
虎九央冉之顼派人将狐三送回了盂山,解释说狐三其实是她失散多年的表二大爷他远亲,因实在酷肖岭北雪橇犬,才被误送进宫的。
冉之顼并未放在心上,却要她继续去承乾宫耗着。
虎九怕闷出抑郁症,抵死不去,冉之顼也无可奈何,任由虎九在养心殿待着,只说斛酒是他见过最棘手的猫妖。
冉之顼的朝政似乎更棘手,赵丞相携百官上书,劝冉之顼早日立后,暗示冉之顼册穆贵妃为后,冉之顼推脱自己抱恙在身,无心立后。
虎九也是不解,他冉之顼每天批阅的春宫图比案几上堆的奏折还多,怎么就抱恙在身了。
冉之顼听罢断了她两天的羊肉干,虎九从此再也不多说一句话。
安安分分过了年关,穆贵妃难得有动静一回。
那日虎九在一旁吃着肉干,隐隐听到穆贵妃的声音:“近来春渐暖、花渐开,正是踏青好时节,可巧今日是民间的花朝节,家父在府中备了酒宴,恭请陛下屈尊移驾至丞相府赏花。”
冉之顼居然应了?!
虎九有些晕车,一路生无可恋地窝在冉之顼怀里,行至丞相府,马夫猛然勒住马,车身向前一倾,虎九终于再也忍不住,吣了冉之顼一身。
冉之顼眉头一皱,眼看就要发怒,虎九心知闯祸,索性对准小轩窗的帷幔,一跃而出。
赵丞相早已在府外跪拜相迎,虎九趁众人没留神,一溜烟钻到了门后。
冉之顼掀起帷幔,瞥了一眼赵丞相,轻轻道:“爱卿可有干净衣物?”
“臣妾预备下了。”穆贵妃自辇车后面缓缓出来,手捧几件衣物,“臣妾为陛下更衣。”
穆贵妃说着就要上冉之顼的龙辇,虎九隔着门缝都嗅到暧昧了,果然是春渐暖、花渐开……
可是总有人喜爱煞风景:“朕自己来就好,不用劳烦爱妃。”
半炷香的功夫过去,冉之顼的龙辇还在抖,虎九早已打着哈欠睡下了。
春风酥暖,酒香阵阵,虎九似醒非醒眯开蓝眼,两三枝桃花低低垂下,灼灼相映,美酒佳肴,琳琅满目,嘴边忽有一块百花糕递来,虎九仰头,见冉之顼勾起一抹浅笑,竟意外有些好看。
虎九咀嚼着百花糕,在冉之顼怀里,仰望头簪桃花的冉之顼,虎心跳得欢腾。虎九暗暗骂道,这角度真诡异,等有朝一日她虎九做回老虎,一定狠狠将冉之顼踩在脚下,换做他仰视她。
他拿百花酒一勺一勺喂她喝,完全忘却了赵丞相和穆贵妃的存在。
下人纷纷感慨真是世风日下,人不如猫。
穆贵妃的面子眼看要挂不住了,急忙起身,扯着微醺的冉之顼进了后山。
虎九被狠狠摔下来,酒也醒了,循着冉之顼的足迹追了上去。
后山种了几方白芍药,虎九隐匿在芍药地里不出声。
冉之顼走不稳当,穆贵妃不慎,冉之顼一个趔趄摔到了白芍药花冠上。
虎九心头一紧,却见冉之顼撑起身道:“念芍,是爱妃的闺名吧?”
穆贵妃受宠若惊,连声说是。冉之顼自地上撷了一大朵白芍,替穆贵妃斜插入鬓。
娇花衬娇人,本应惹人怜。
可虎九委实喜欢不起来那个娇艳的赵念芍,默念,果然人形还是太丑了些。
【伍】闹猫
花朝节过后,冉之顼与穆贵妃如漆似胶的传闻如瘟疫一般扩散开来,不消一个月,大周国举国上下人尽皆知。
更有传闻说当初皇上把懿贵妃降为贵人,就是为了立穆贵妃为后。
只有虎九心知肚明,当时冉之顼回宫后,再没见过穆贵妃。
四月天,冉之顼批完一堆奏折,抱起案几上的虎九刚要歇下,忽有一小太监来报,说穆贵妃在御花园被斛酒挠了,疼痛难耐。
虎九心虚,往冉之顼怀里蜷了蜷,冉之顼拨出她的脑袋,抚上手掌,若有若无地问:“哦?小斛酒,你何时闯祸了?”
小太监低着头,懦懦答道:“是黄昏时分,如今赵丞相正在承乾宫探病。”
冉之顼眉头一攒,将她搁到小太监手中,风尘仆仆摆驾承乾宫。虎九甚至没来得及说清原委。
黄昏时分,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她独自遛到御花园看落日,不由感慨,此情此景,果然还是站在盂山之巅吼两嗓子更威风。倏地头顶掠过一阵黑影,虎九一懵,心道莫不是天狗食日,穆贵妃的玉音悠悠沉了下来:“寂寞黄昏,寂寞黄昏。”
被穆贵妃悬到半空中捋毛,虎九万分不如意,喵的,赵念芍为何不能好好捋毛,非要逆着她毛发的生长方向!穆贵妃罪恶的手掌忽然拍了拍她的虎臀,虎九霎时间酥麻不能自控,前爪胡乱挠了一把。穆贵妃惊叫一声松了松手,虎九一跃而下,一溜烟跑到养心殿,惊魂甫定,蜷在看奏折的冉之顼身边。
虎九趴在小太监怀里忧心忡忡,如今冉之顼去承乾宫替她赔不是,迟迟未归,虎九心底一酸,当初在盂山横行惯了,她虎九哪晓得服软这个词。也怪这造化弄人,害她成这般田地。
一炷香的功夫没了,冉之顼还未回宫,虎九心道这厮贪恋穆贵妃美色,怕是在承乾宫歇下了。虎心宛如眼皮一般低沉,背上忽传来一道道若有若无的力度,虎心酥痒难耐,四肢蜷缩,不消一会全身发烫,眼神渐渐迷离,口中忍不住娇喘起来,隐隐闻得抱她的小太监阴阳怪气地喊道:“斛酒闹猫了,你们几个,速速带它去配只带把儿的,给它降降火,免得吵的皇上不得安寝。”
虎九仅存的一丝神智告诉她,她堂堂一只白虎,正逢七百岁,早早过了被情欲支配的大好年华,却在皇宫里被人下了药!眼前离她愈来愈近的黑花大狸猫,渐渐模糊起来……
……她看见漫山的青绿,盂山的白雉和白翟争先叫着,当年她总是分不清二者,以致每每被狐三嘲笑,怒吼着来到生水岸,观赏自己的盛世虎颜以平复心情。虎九朝水中惊鸿一瞥,竟是个男子形容,神似冉之顼。再看,男子抿唇一笑。
“冉之顼,不——许——笑——我!”虎九怒了。
男子的笑声似是解了禁,愈发肆无忌惮起来。虎九一气之下跳入生水,才发觉这是一场春秋大梦。
笑声的源头——冉之顼——笑得褶子都出来了,果然人形的缺陷太容易暴露……
冉之顼笑着将她险些拿去被配种的事一一道出。
虎九被人下了迷药,趁冉之顼去承乾宫探病之时,小太监故意让宫人以为闹猫叫春,趁机让虎九胡乱配种,怀一窝小猫崽儿,好不受冉之顼宠爱。究其原委竟是虎九抢了那小太监的职位,小太监再不能为冉之顼清袖添香、瞻仰冉之顼的盛世美颜,于是心生妒火,才故意祸害虎九。所幸冉之顼回宫及时,虎九才未遭毒手,如今小太监已被打发出宫了。
虎九干笑两声:“真是可惜了小公公对陛下的一往情深……”
冉之顼笑笑:“此番经历倒是提点朕了,爱猫在宫中孑然一身,朕也过意不去,改日朕定为爱猫招赘一只雄猫做夫婿。”
“……”
【陆】宫寅
不知何时起,大周国皇宫传出秘闻,说皇帝为一只名为斛酒的猫妖所媚,才迟迟不肯立穆贵妃为后。
虎九有苦难言:一者,是她虽是妖,可她真不是魅惑的猫妖!再者,冉之顼夜夜被春宫图所媚,真的不是她!
冉之顼不以为意,即便是钦天监亦上书说宫内有妖,他仍坚持不肯送她出宫。
每每虎九问起原委,冉之顼只淡然一笑,将虎九束得生疼,只说无妨,顺手将穆贵妃送来的布老虎丢到虎九爪上。虎九嗅嗅,艾草的香气似乎有些浓烈,也没多想。
冉之顼若有若无地说道:“明日端阳令节,五毒俱醒,按先例,我要在奉天殿赐宴,不能与你同吃肉粽了。”
虎九听得心惊胆战、白毛竖立,叼着布老虎跳到一旁,又听冉之顼说道:“你一只弱猫体虚多病,易被百毒侵体,传言艾虎可镇五毒……”
虎九一怔,她一只弱猫?需要佩戴假老虎辟邪?笑话!不过看到冉之顼对自己扭扭捏捏的小女儿情态,那也算值了。
冉之顼羞涩地憋了好久:“然而纵使我敏而好学,奈何不会女工,特地请穆贵妃为你缝制了一只……”
闻到穆贵妃二字,虎九牙齿忽然软弱无力,布老虎从她嘴里滚到冉之顼脚跟,冉之顼小心翼翼拾起,还给她:“小斛酒……你可还满意?”
“满意,甚是满意。”
端阳节。
虎九躲在养心殿同冉之顼生闷气,宁死不肯去奉先殿。
冉之顼不在,屋里空无一人,虎九只得一只虎滚着昨日的艾虎打发时间。
那只艾虎是用绫罗裁成的,哪能经受地住她的伶牙利爪,不消一会的功夫,已遍体鳞伤,露出了毛团。
虎九只觉无趣,却见毛团里爬出一只红蝎子,虎九愕然,匆匆丢下艾虎,寻思这只艾虎莫不是懿贵妃附身,为何里面全都是毒物?
蝎子身后爬出一只小蛇,吐着蛇信子,蜿蜒向她走来。毒虫接连不断涌出,零零星星散布了整个房间,虎九一步一步后退,直至身子抵到门口,才惊觉门上了锁。
打头的那只红蝎子爬到了她爪上,虎九身体剧痛,虎心涨裂,想到自己七百岁的虎生毁于一旦,却从未对冉之顼表露过心迹,终于绝望一吼:“冉之顼,永别了。嗷——呜——”
……
门被撞地七零八碎,虎九命大没死,喘息声微弱,望着惊恐的太监们,终于垂下脑袋。
冰冷的触感使她再度醒来,虎九看见冉之顼神色威严不似往前,白净的脸上却多了几道铁栅栏。
虎九刚要开口,却见冉之顼瞥了她一眼,冷冷质问跪在一旁的穆贵妃:“赵念芍,你将这虎妖送到养心殿,居心何在?!”
虎九这才打量打量自己,原来她已然恢复了虎身,正想开口却似被封了喉,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穆贵妃神情镇定,抬头道:“臣妾不知,臣妾不敢。”
冉之顼大怒,以手指虎九:“休要狡辩,若今日留在养心殿的不是斛酒而是朕,你是妄想这畜生给朕端茶倒水吗!”
穆贵妃面不改色:“臣妾无心害皇上,只是斛酒那妖孽死有余辜,臣妾不想看皇上被那猫妖迷得神魂颠倒。”
冉之顼步步逼问,穆贵妃才在文武百官面前一一招供。
第一,当初喂斛酒下了毒的小鱼干,并嫁祸给懿贵妃;第二,挑唆小太监给斛酒下春药,致使斛酒险些被大狸猫蹂躏;第三,诬陷斛酒是猫妖、冉之顼是昏君;第四,送斛酒虎妖变的艾虎,趁冉之顼不在吃掉斛酒,彻底解决心腹之患。
穆贵妃抵死不承认第四状罪名,冉之顼不听她解释,说艾虎与斛酒一同消失,却出现了一只白虎,证据确凿。遂当着赵丞相的面,以弑君未遂的罪名将她逐出宫,废为庶人。
赵丞相一言不发,弑君未遂是死罪,冉之顼此举无疑是看在他的情面才免了死罪。
冉之顼下旨恢复懿贵人贵妃封号时,才晓得懿贵人在一个月前悄然病逝。
【尾声】解铃
若她虎九不是那百年一见的祥瑞——白虎,多半当场就被射死了吧。
宫里豢养了一只白虎,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每日都有些个宫女太监手牵手,来兽苑隔着铁笼观摩她。她每每张开血盆大口,喝退他们,然后自己郁郁寡欢。
冉之顼如今是否也像她一般悲恸,她不得而知,只知道冉之顼误以为她生吞了他最心爱的小斛酒,滴血不剩,只知道他恨她这只庞然大物。
夜半无人,狐三曾悄悄来过,狐三九百年的修行,加之有盂山的日月精华,早早恢复了狐身和修为。
狐三说,天下将大乱,他来接虎九回盂山。
虎九不从,只说要等冉之顼。
狐三离开后,虎九邋邋遢遢混了一个月,雪色的毛发成了炭色,给虎九喂食的太监终于无法直视虎九,打了一桶又一桶井水,直直泼进虎笼。
井水顺着虎毛滴落在地上,汇聚成一汪明镜,虎九低头,自己当年在盂山独占山头为王,尚有狐三为她抓跳蚤、捋虎毛,哪有这般狼狈过,遂仰天长啸一声。
木桶坠落,水溅了一地,喂食的太监大惊失色,落荒而逃。
毛发打成了绺,现出刻着“之”“顼”二字的一双金铃,挂在她的脖颈上叮铃作响。
冉之顼满心的不情愿,还是出现在了肮脏的兽苑,屏退了所有人。
“解铃还须系铃人,朕来了。”
虎九诧异不已,嘴边递来一粒药丸,一如在丞相府时递来百花糕时的模样,温顺地吞下药丸。
冉之顼轻抚虎头,自虎九颈上解下金铃,说:“斛酒,对不起,你走吧……朕利用了你。”
虎九方吞下药丸,一急竟说出话来:“为什么?”
“朕早就知道你是虎妖。端阳艾虎一事,是朕用以诬陷赵念芍的,多亏了小斛酒,如今朕已经扳倒了赵丞相……”
冉之顼续续诉说着这一个月来的种种,虎九眼泪“啪嗒啪嗒”滴落在积水中,水花溅在冉之顼的龙袍上。
当初冉之顼对她只是利用?她这一个月的伤心只是自作多情?虎九低吼一声,引得兽苑的野兽此起彼伏地嚎叫了起来。
对面虎舍的笼子没锁,虎九眼睁睁看着一只黄虎离冉之顼愈来愈近。
冉之顼被生吞,而后滴血不剩。
虎九愤怒地咬断铁栅栏,再看那只黄虎,已然了无踪迹。
皇帝平白无故失踪,果然天下大乱,人心惶惶。冉之顼的几个宗室叔叔贸然起兵争夺皇位,几番平衡之下,决定不动干戈,扶持冉之顼丧父的小侄子为帝。
新帝登基已是寒冬,新帝下旨为冉之顼戴孝三月,举国缟素。
山下新开了一家酒肆,老板娘与已故的懿贵妃竟如一人,老板是一个胡人打扮的男子。狐三搂着山下那只母狼说,老板娘就是懿贵妃,养了几只蜘蛛抓蚊子,而那个男子是当初送他和虎九入宫的人。
虎九半开玩笑:“当初我就是在他那里偷的历书。”狐三说着要去报仇,虎九转身爬上盂山,精疲力竭伏在盂山之巅。
朔风凛冽,雪满山头,虎九自顾自恸哭,那双金铃,早已化作缟素的雪,替她祭奠系铃人了罢。
她自然也完全没有听到狐三声嘶力竭地喊:“虎九,盂山来了只黄虎!”
虎九感慨万千,低头一望,却见一只黄虎自山下而来,不禁怒火中烧:“来挑衅啊,士可杀不可辱,一山不能容二虎!”
“除非一公和一母!小斛酒,盂山好生难寻,害我找了三个多月。”
黄虎脖颈上的金铃,渐渐被朔风湮灭了声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