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应该是脱胎于叶嘉莹先生受冯其庸先生之邀在人民大学的演讲,之后收录于《清词选讲》,大约又做了一番整理。在当时人大的演讲中,标题为《小词中的儒学修养——解读张惠言<水调歌头>五首》,《清词选讲》中本篇的副标题为《谈传统士人的修养与词的美学特质》。无论如何,都可以彰显本文并非简单的诗词鉴赏之作,而是借助《水调歌头》五首对传统文化,尤其是对士人的儒学做一番梳理。所以叶嘉莹先生讲张惠言的这五首词,不仅仅是在讲词,她的立意是非常宏大的,内容是非常磅礴的,故而,我之理解乃“醉翁之意不在酒”。
叶先生在《清词选讲》中一再提及诗词之分,乃在于它们的血脉不同。诗上接《诗经》《楚辞》,词则出于乐府之音并民间俚俗的歌词。故而张惠言认为:“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故而词较之诗要更为晦涩,更为幽深,更为微妙,有着很强的比兴寄托。
叶先生说中国词的发展历史,有两种可能:
- 有心的用意,要把美女比作贤人君子。
- 无心的暗合,就是词人所写的女子的感情与贤人君子的感情有暗合的地方,可以给读者以联想。即所谓“作者不必有此意”。
张惠言的五首《水调歌头》,小题为“春日赋示杨生子掞”。杨子掞是张惠言的学生。叶先生在这里就讲到了古人之所谓“求学”,并不受学知识学技能,而是学为人。荀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这个“为己”是为了充实自己。叶先生写道:
所谓的“向学”其实以中国孔子的道理来说,就是一种求道。是先从自己的做人做起,这是儒家说的。修身是基本,先修身、齐家,再治国、平天下。而修身你要正心诚意,是要从你自己的品格、心性的修养,一步一步地做起的。一定要认识到这一点,那是你自己的正心诚意,那是你自己对自己的品格心性的修养,那才是最基本的。
《水调歌头》之一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唯有月钩斜。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澈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
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叶先生讲到声律与文法,以第一首《水调歌头》为例。民国初年的词学家龙榆生评词中“便了却韶华”,说“按律应上二下三,此句作为上一下四,殊为不合。”叶先生评道:
这也不是张惠言的缺点,因为中国一向有这样的传统,声律上的停顿与文法上的停顿,有的时候可以不完全相合。我可以举个例证给大家看,宋朝的欧阳修曾写过一首词,题目是《过汝阴》,里面有这样的几句,他说:“黄栗留鸣桑葚美,紫樱桃熟麦风凉。”他是写汝阴地方的风景。“黄栗留”三个字应该连起来,这是鸟的名字,也就是黄莺鸟的别名。桑葚大家都知道是一种果子,紫樱桃我们也都知道。按照文法应该是说:黄栗留——鸣——桑葚——美,紫樱桃——熟——麦风——凉。可是诗的声律停顿与文法的停顿在这里是不相同的。你念这首诗,如果照中国古代的传统应该念:黄栗——留鸣——桑葚美,紫樱——桃熟——麦风凉。所以当声律的停顿跟文法的停顿不一致的时候,讲的时候是按照文法来讲,可是吟诵的时候是要按照声律来读的。
第一首的第一句是“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对于我辈无学问之人,读这样一句词,无非觉得这是一个拟人手法,平常而已。但叶嘉莹先生去由此谈到了东方的诗歌传统,以及东方哲学:
西方不管是哲学的思想也好,诗歌的理论也好,常常是二元的,有主体,有客体,有地上的人类,有天上的神。可是中国不是的,中国有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说是盘古的身体化生了宇宙万物。所以中国的哲学是一元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而且西方讲诗歌文学的创作,他们曾提出mimesis,它是一种模仿说,是拟写外在的对象,就如西画的画画写生是很客观的,我把它写下来。可是中国不是的,中国从《诗经》开始注重的就是“兴”,兴就是一种兴发感动,是一种物我合一,大自然万物是与我合一的。中国人对大自然有一种兴发,有一种感动,人与物之间有一种生命的共感。而如果我们按照中国的哲学思想来说,天地是与我为一,万物是与我并生的。那么天地的性格是什么?天的性格是什么?宇宙的上天的性格是什么?……上天有什么目的?它是为了什么现实的利益才妆点这么美的世界给我们看吗?不是的!上天就是有一种自然的生命的力量,它自然就是如此的,所以说“东风无一事”。
“闲来阅遍花影,惟有月钩斜。”这一句确乎有一种幽微的韵味。在我们的传统美学里,但凡是月、花和交错的影,都会给人一种空灵缥缈的悠远。然而这里,叶嘉莹先生的着眼点却在“遍”、“惟”与“斜”字,她说:
你一定要体会这些个好像不重要的微言、小的字汇,它给读者是这么丰富的感动和联想。我们先说“遍”,我们也偶然看看花树,然后再看其他的东西,可是他说是阅遍。……我们要追寻宇宙之间一种美好的东西,我们以什么样的感情,以什么样的精神去找寻?我们真是要投注我们全部的精力去寻找。……所有美丽的花,我都要欣赏,我也要观赏每一株美丽的花树,它们舞弄出来的最美丽的姿态。“惟有”是只有,那就是说除了“月”以外没有别人懂得欣赏,你要知道你失落了宇宙之间多少美好的东西!苏东坡写过一首《永遇乐》的词,他说“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这黑天半夜,寂阒无人,晚上有那么多美好的景物,可是我们都在睡眠的大梦之中,我们没有看到这么美的东西。……“惟有月钩斜”,而且还是斜月。我们说花好月圆,十五的月亮不是更好吗?可是词人却认为这个斜月是更有情致的,更有姿态的。……韦庄的一首《菩萨蛮》,他说一个年轻的男子“骑马倚斜桥”,这就是这个“斜”字之妙,有一种浪漫的姿态。闲来阅遍花影,惟有月钩“斜”。所以讲词不能很死板地去讲,你要很细心地去体会,这就是为什么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所以词中所写的不是能具体说明的事物,而是它表现了一种境界,所以我们要把它的境界讲出来,而不只是它的意思。
我们往往认为“境界”一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因为它靠的是悟,是那么一种sense,需要用心去感悟和体察那种微乎其微如天籁一般的微音。然而叶嘉莹先生这么一讲,从几个小字下功夫,旁征博引,那种境界就忽然从无到有,虽然依旧微妙,你却是可以明确感受的那种实实在在的存在。大美不可言,叶嘉莹却以其深厚的学养与识见把词这种无与伦比的美深刻而有准确地描摹出来。
在赏析“阅遍”一词时,叶嘉莹提及李商隐的一首《燕台诗》:“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比较了李商隐与张惠言。她说:
李商隐是跟张惠言不大一样,李商隐的诗所表现的是没有达到儒家最高层次修养的“道”,不是说李商隐的诗不好,李商隐是停在“情”的层次,没有达到“道”的层次。一个人多情、有情当然是好,但是他没有“见道”,没有“悟道”,他停留在情的层次,没有达到道的层次。张惠言是有一点从“情”到了“道”的层次了。
情与道并非判断诗词的标准,与境界相关。我个人理解,诗词若未悟道,就可能滥于情,困于情,乃至于以情伤害诗歌的意境。即使可为佳句,也只是句胜于诗而言。例如林浦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该是多么的朦胧,多么富有诗意,但它的整首诗却不过仅此而已。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可谓名句,若仅止于此,也不过是伤情的细腻表达而言,但它与前面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相接,就有了国破去家的沉郁,是“达则兼济天下”时对国家天下的忧而忧。
叶嘉莹先生一再强调词中微言的作用,她说道:
小词里边真正要讲出它的好处,都是在这种微言细致的地方表现出来的。外边这么好的景色,“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唯有月钩斜”。我,我怎么面对这个宇宙的?他说:“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澈玉城霞。”张惠言写得真的是好。你们要注意他的微言。“我有江南铁笛”这个结合(combination)真是一种micro-structure。“铁笛”,这个铁(metal)是金属的,这是那么刚硬的、那么坚强的。可是“江南”呢?古人的词说得好:“江南好,风景旧成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是那么温柔的,那么多情的,那么浪漫的。这“江南铁笛”写得真是非常好的结合。……我既有江南那样的多情,我也有铁笛那样的坚贞。当然我们不能按照字面讲,说我要考证张惠言真的是有一支笛子吗?他的笛子真的是铁做的吗?这就太沾滞了,不懂得欣赏词的方法了。张惠言当然不必真有一支笛子,他只是说我既有江南那一份多情缠绵悱恻的感情,我也有铁笛那样坚贞不屈的品格和心性。
词中的“清影渺难即”,若直接理解词的含义,应为“玉城霞”的影,可要真这么理解,就狭隘了,拘泥于文字了。就像老人常骂小孩说的“你读书读笨了吗?”就是把书和文字当成了一种死的东西,僵化。正如前面所说的,词更幽深更微妙,有着很强的比兴寄托。这里的“清影”指的是张惠言所要追求的理想。叶嘉莹解析为:
对于张惠言而言,中国儒家传统教人的,先是正心、诚意、修身,你要从根本做起。你求学是求你自己品性的、资质的一种完美。中国儒家是推己及人的,不是自私的,不是小我的,他正心、诚意、修身、齐家,以后还要治国、平天下。孔子也说:“士当以天下为己任”。
乃至下阙的“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实则就是理想不可达到时产生的“隐”的想法。正如“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大道不得出,就只有隐了。儒家的最高追求是治国平天下,是倡导士人需得有兼济天下之心,故而“独善其身”仅仅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故而词中在表达了“隐”的无奈后,马上又话锋一转,说“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叶先生对此的解读是:
没有芳草能把春天的到来遮住的,只要你要留住春天,你就留住了春天,你要追求春天,春天就与你同在。苏东坡有两句诗说:“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外边的花我看不清楚,可视化我内心之中的花开了,我内心之中有无数桃李的花都开了。……张惠言所写的是当时的知识分子他内心之中的矛盾,他内心之中的挣扎,他自己生活上的苦难与他学问上的修养这两者之中,怎么样在矛盾之间找出一条出路来。
《水调歌头》之二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
要读懂中国诗词,需得了解文字的渊源,这是中国诗词的魅力,此为幸,不幸之处在于它制造了我们理解诗词深意的障碍。需得浸淫诗词,具备足够文学修养之人,才能理会其中真意,于是会心一笑,仿若遇见了知己。若有这等体会,短短的一首诗词,就能被扩大,仿佛能包罗一个世界的芥子。我在读到“百年复几许”的时候,确实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叶嘉莹先生在文中就提到《古诗十九首》中有一首诗为“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如此读来,你就能体会到个中的惆怅,是对短暂岁月的感叹。又何况曹操的《短歌行》也写道:“慨当以慷,忧思难忘。”至于随之而来的击筑与高歌,又会让人想起千载之前易水之畔的荆轲与高渐离——“风萧萧兮易水寒”,固然有悲意,却也有觅得知音的相知之情。
说道人生之忧,叶嘉莹先生发出多少感慨与抒怀?
……中国儒家还有一个传统,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说:“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那个忧不只是忧你自己,还要心忧天下。我们说:“士当以天下为己任。”有一年我在大陆讲学,有一个年轻人就说:“为什么中国的诗歌作品读起来,其中常常有一种忧患、有一种悲哀?”这真是一个非常奇妙的特点。从古以来中国儒家的传统,你要从两方面来体认它,它有它可乐的一方面,孔子说:“仁者不忧。”所以颜渊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中国真正见道的儒家修养可以分成两方面看:一方面他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忧虑;一方面对于自己则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仁者不忧”,就是我对自己来说,我不为我自己个人的得失利害太做计较。颜渊身在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又是为了什么缘故?中国古人还说,一般人应该有伊尹之志意,也有孔颜之乐处。中国古代的圣人据《孟子》所讲的,说圣人有很多种,伊尹是圣之任者也。……伊尹当年曾经五就汤,但也曾五就桀。汤是革命行仁义的,他曾五次到汤那里希望汤能用他;桀是暴虐无道的,他也曾五次到桀那里希望替桀改革朝政。所以他不在乎你是汤还是桀,我只在乎你是不是用我,我的目的是拯救人民于水火,我是为天下而代劳,这就是伊尹的志意,伊尹的志意就是以天下为己任。可是伯夷叔齐呢?伯夷叔齐《孟子》说他们是圣之清者也。我要保持的是我的清白,只要你政治不是清明的我就不出来做官,就算是武王伐纣,虽然纣是那么暴虐,但是武王以臣伐纣就是不义,为了保持我的清白,有的人是不在乎你们怎么说我,我是为了百姓人民国家的。……你的理想是被任用,就像杜甫说:“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但如果皇帝不肯任用你,你又怎么样呢?通达的时候你固然可以兼善天下,你穷的时候还是可以独善其身,这是中国儒家一体两面的修养。
儒家本身提倡的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都是先己后人的过程,只有把自己的道德提高了,才能更好地为国家为天下服务。若国家不用我,那我也当独善其身,保持自己的修养。相较于“穷则独善其身”,儒家似乎更提倡入世,追求“达者兼济天下”。即使是世上无道,我也需要以己之力挽大厦之即到,需要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正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横渠先生这四句话可谓道尽儒家作为士人的追求。儒家对“名”的追求格外高远,这个名不是虚名,而是清名,不为逐利,而为实现自己的理想。然而,在皇权社会,这样以天下人为己任的理想怎么能实现?所谓仕途,不过是一家之臣一人之奴的境遇罢了。既无法做到伊尹的潇洒,又不能做伯夷叔齐的愚忠,因而不得志时,感怀自己的理想无法实现,自然常怀有忧患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