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二】章 如堕烟海
幺叔被安葬在燕子山脚下偏东那个垭口下,这个垭口在洞孔垭的东面,是幺叔生前出去收废品的必经之地。站在这里,可以看清整个村落的全貌。
从远处逶迤而来的遂晋公路,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挣扎着扭动着身子,把围拢过来的山峦蹬到两边,燕子山就像盘踞在一旁的燕子,害怕那条像鱼一样的路蹬踢过来,随时准备着振翅而飞。幸好公路和燕子山还隔着一口经常干涸的堰塘,堰塘的四周就是田地和房舍,陆陆续续生长出来的房子,努力支撑着遂晋公路和燕子山之间的距离。
堰塘这几年都是没有规律地蓄水,夏天的时候干涸得开裂,冬天里水却蓄满了塘。也有夏天蓄满水的时候,不过却是到了要收谷的时季。人们都盼望着堰塘时时都蓄满水,这样灌溉就有保障,打的粮食多了,日子当然就好过起来。
傍晚才回来的幺叔,只要爬上这垭口,放下肩上沉甸甸的担子,总是要盯着这堰塘看半天。
堰塘里有水的时候,收工回家的人趁便在塘里洗手洗脚,有时还有小孩儿在游水嬉戏。那离堰塘几百米的老屋,因为先前围着的院子已经被拆得四分五裂,便突兀地独卧着,似乎在暗自喘气。幺叔的目光慢慢跃过老屋,停留在萌生的楼房上,然后再缓缓移过去,驻足在再生和复生住的房子上。那一长溜房子,有三间是自己拿钱修起来给再生住的,还有另外那几间,也是自己出了不少力才修起来的。就是萌生的楼房,哪块砖哪道窗,没有凝结过自己的汗水没有经过自己的抚摸?
这些房子就像表扬自己的奖状,那住在“奖状”里的人,是年轻朝气的侄儿们。他们将在这些房子里繁衍生息,他们的后代也将在这些“奖状”里继续生存下去。想起这些“奖状”上会一直有自己的名字,幺叔捞起长大的衣襟,擦擦额头的汗,“嘿嘿”地笑一阵,满足地抽抽鼻子,再担起垒得尖尖的担子,一步步走下垭口。
如今,幺叔长眠在这垭口之下,永远地看着他的“奖状”,和生活在“奖状”里的他的后辈,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那堆已经和周围的泥土混成一色的坟莹里,躺着的幺叔会不会感到冷?那开始长出来的青草芽儿,是不是躺在地下的幺叔想要传递什么话支派出来的使者?
复生坐在垭口上,顺着平日里幺叔的目光,看了看远处的老屋,还有老屋后面的那些大哥和自己与再生的房子,心里就像堵塞满了点不燃的湿柴火,眼睛里透出一股股浓烟。那些依傍着自家房子长起来的竹林,慢慢遮住了房子让复生冒出了不快,眼睛的烟雾喷射出焦虑和愤怒。复生正要站起身来,冲回去把那些碍眼的竹林砍掉,忽然看见幺叔坟前自己刚才埋在湿柏丫里的干谷草燃了起来,那坟埋在四散的浓烟里的轮廓就影影绰绰起来。
跳动起来的烟雾里,复生看见一个人影朝自己走来。
这不是幺叔吗?
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明显地没有从前长了,连那从来没有扣得严严实实的领扣上方的头颅,也明显大了,特别是那一直散乱的头发,今天竟然梳理得一丝不苟。
才数天不见的幺叔,竟然活过来了?!
给幺叔烧七的复生,满是惊喜,一点没有犹豫,站起身来就朝垭口下面跑去,边跑边哭叫着喊:“幺爸,幺爸!”
一把抱住那惊愕不已的身躯,再也不肯松手的复生,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反抱着。
颈脖上感到一阵阵温热,同时又感到了抱住自己的身体明显比幺叔高大得多,伤心哭泣着的复生才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
抬起头来,泪眼朦胧中,看见的却不是幺叔,而是好久不见的贤文。
“你回来了?”复生有些惊讶,同时有些抱歉,再好的朋友,你也不能把他当成死人。
贤文放开复生,沉重地点点头。
“对不起!”复生稍微恢复了一些正常。
贤文理解地拍拍复生的肩膀:“节哀顺便!”
拉着复生重新走回垭口坐下,贤文像兄长一样拍拍复生的手背,过了好久才说:“你的事我大概都知道了。复生,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你应该走出去,不能老是呆在这个狭隘的空间里。”
复生听贤文讲,这次回来是要带一批人出去,他已经在西宁承包了一处建筑工地上的搭架工程。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到年底就可以挣十万块钱。”贤文说。
“这么多?!”复生吃惊地张大嘴巴。
“是!”贤文望着复生,“但要能够顺利拿到工程款,还要保证不出事故。”
“你能行的!”复生知道贤文做事一向稳重,没有十足把握是不会出手的。
“和我一起干吧!”贤文眼睛里充满热情。
复生心里陡然冒出无数想法,特别是在新都电子厂工地上,自己差点从钢管架上摔下来,后背立时凉了一股。这项工作工资再高,自己也干不了啊!于是对贤文摆摆手:“贤文,我不行的,你知道我没有力气……”
“啥子力气不力气的!你跟我去,是帮我管理工地,不会要你上架的。”贤文笑着说:“你还记得熊猫吗?新都工地上那个黑眼圈。”
“记得,我还借了他二十块钱!”复生借贤文的五十块钱也一直没还。
“啥子借不借的?都过去这么几年了!”贤文怕复生不好意思,抬头笑起来:“你说笑不笑人?熊猫的姐夫竟然少给他发工资,熊猫气不过,就去偷他姐夫的自行车。你说巧不巧,第二天去看新客(相亲,新客是相亲的对象),新客的爹居然是买他自行车的人!熊猫被新客的爹当众奚落一番,当然不肯吃亏,就和新客一家吵起来。很快派出所来人,熊猫新客没看成,吓得赶紧就跑,这一跑就跑去青海,这样,我们就在西宁又碰面了。”贤文说。
“那,那他问我借他的钱没有?”复生脸上发烫起来。
“问过,但他更关心你现在在干啥。”也不知贤文说的是真是假,但复生听贤文说话的语气很恳切:“熊猫说你头脑好用,绝对是个非常好的管理人员,要我务必要请你去帮我们。”
“帮你们?”复生热切的心一下子清醒过来,凤尾再好,也不抵鸡头。这是复生这几年做生意累积起来的“经验”。再说自己和贤文,包括熊猫在内,都是好朋友,自己的性格实在不适宜和人搭伙做生意。
贤文突然尴尬起来,他知道复生的自尊心很强,这“帮”就是给自己当工人的意思,复生做老板惯了,肯定不习惯“帮人”,但熊猫只说请复生去“帮忙管理”,工资倒是说可以适当开高点,但没说“搭伙”啊,这“搭伙”就要分利润。而工程不是复生去揽的,况且复生搭架的技术确实不行。犹豫半天,贤文突然下定决心一样说:“你可以和我搭伙,我把我的利润分你一半!”
复生看着贤文,明白自己理解的“帮”并非是“搭伙”,而贤文说的“搭伙”也不是“帮”,贤文只是“请”自己去“帮忙管理”而已,心下就打定主意不去。
贤文有些急了:“复生,这真是个机会!你跟我出去,无论我是否赚钱,我都会保证第一个给你发工资!”
“谢谢你,贤文,但是我不想去。”复生嘶哑的声音里充满感激。
复生其实更想马上挣到钱,越多越好,越快越好,有了钱幺叔的墓马上就可以修,有了钱就可以按照牧凤说的,去把达嘉、夫子山和喜鹊镇的事了清,有了钱就可以去开店做自行车配件批发,有了钱就可以让妻女过上好日子。
但是,贤文这里的钱不能去挣,因为去了不能挣最多,你一个“工人”总不能比老板挣得多!如果自己真比当老板的贤文和熊猫挣得多,那和他们之间就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复生宁愿自己暂时没钱,也不愿意和他们发生“不好的事”,更不愿意失去了和贤文的友谊。
听了复生的话,贤文真的急了,自己想帮他一把,这复生,虽然有独霸天下的“豪气”,却只有孤芳自赏的偏执!
“复生,现在都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我们的一些观点真的要改变。无论工人还是老板,其实都是合伙人。合伙人最重要的是团结,责任分清,工作不分彼此。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的‘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想必你早就读过吧?一滴水只有放进大海里才永远不会干涸,一个人只有把自己和集体事业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才更有力量。”贤文无比诚恳地对复生说,这不但是他和复生从小一起长大,还有复生骨子里的善良和忠诚、做事的认真和精明,深深地吸引了贤文。
“你看这群蚂蚁,”贤文指着地上正抬着一只死虫子的蚂蚁说:“这群蚂蚁运输虫子尸体时,就是依靠着这种团结合作的精神。它们拉头部的拉头部,,拽脚的拽脚,其他三五成群的拖着整个身体,只有这样,这个比它们身体大无数倍的战利品才能成功的运回蚂蚁的家。你不觉得,我们不都是觅食的蚂蚁吗?”
复生没吭声,贤文叹了一口气,有些怀疑地说道:“复生,你不该是不愿意像我们一样挣辛苦钱吧?生意上的钱要挣得轻松得多?”
“不是,生意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好做,更多时间,做生意比你们干活更恼火。”复生认真地说:“我在家里做生意也赚不了更多的钱。我想走一条自己愿意走的路。”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听我的话?和我一起出去不是很好吗?”贤文沉默了好久,看复生似乎已经下定决心,终于站起身来,长叹一声:“懒汉无托身之地,愚人总寄命于天。复生,我看你既不是懒汉,更非愚人,但你为何有如此思想?如果你长此以往,将会更加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