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魂|「一四一」难忘那个凄厉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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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一】章    难忘那个凄厉的夜

猪年的清明节有些寒冷,复生和幺叔一起去上坟。

幺叔用锄头铲着冒出来的小树枝,把过年时才添的新土轻轻抹平,覆盖住那些刚刚长出来的青草。再提了几粪撮(用竹篾编制而成的半圆形的小篮子,也叫篾箕。川北一带用来挑土)细土,把坟的背脊垒成一道笔直的土坎,像鱼背一样。复生把白纸剪成的纸串挂在坟头,幺叔搬了一块石头压在上面,把那随风飘摇的纸绺一绺一绺仔细理顺,然后跪倒在坟前,口中喃喃念道:“有儿坟上挂白纸,无儿坟上屙狗屎。今年清明我上坟,明年黄土埋死人。”

没有多少文化的幺叔,虔诚哀伤的声音,让复生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望着幺叔像泥土一样的脸上充满忐忑和绝望,复生的心如刀绞一般地痛。

幺叔已经害了很久的病。去乡卫生院检查过,说是十二指肠溃疡。持续的腹痛让幺叔经常抱着肚子躬身而行,本就低矮的身体愈加短小。一头乱发盖住长得像裂开了的树皮一样的脸,眼睛昏浊无神,像个溺水的人,想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希望,频频去街上的诊所赊药看病。

牧凤知道幺叔这些年的积蓄都花在为几个侄儿修房造屋上,现在基本再无钱去医院看病,就和复生商量:“你把手里的钱先拿出来,送幺叔去县城住院。”

和幺叔共同生活的二叔负责去医院照顾。入院之后,医生初步检查,幺叔不但有十二指溃疡,还有其他疾病,情况十分不容乐观。

在县城医院医治了一段时间,但仍然没有多少疗效,幺叔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已走到了生死的边沿,挣扎着要回家:“我这病可能看也看不好了,侄儿们的钱还要盘(养)家养口,我死了还让他们争(欠)一沟子(屁/股)帐?”

经过岁月无情的侵蚀,积劳成疾让幺叔病入膏肓。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被病痛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幺叔却无钱医治。刚刚成家的复生兄弟茫然奔波,都还事业无成,平日里幺叔强忍苦痛,除了到街场上的诊所赊欠药物勉强疗医之外,还对先前起早摸黑奔波山野,走村蹿户收废品可能碰到鬼神缠身臆想揣测,以迷茫心态迷信于乡间草医神卦,寄望于巫术仙道解除自身痛苦。

可以料想到的是,在残酷的现实中幺叔终于失败了,缺医少药的苦痛逼迫得可怜的幺叔到处求神拜佛。即使是在这命在旦夕之时,幺叔都是强忍着疾病的折磨,从不向侄儿们讨要本是他辛劳所得的巨额款项。在生命和亲情面前,愚钝的幺叔宁愿选择自己受苦,也不愿意对侄儿们表示半点厌恶,反倒时时激励后辈要努力自强。

不愿意继续留在县城医治的幺叔,还有一个重大心愿:在清明节回家给祖辈上坟。

每年的除夕,幺叔都是自告奋勇地扛起锄头,提着一只撮箕,挨着挨着把家族里的祖坟都铲去衰草,再把垮塌的地方用石头砌好,最后极认真地铺上细土。

“他们在下面(阴间)也冷,年年换件新衣裳,心里高兴,就会保佑在世的人。”在幺叔心中,逝去的先人的力量是无穷的。

只要能让先人的在天之灵佑护自己,肯定比世间的灵丹妙药灵验得多。

但隆重地给祖辈上了坟的幺叔,还是萎靡不振。

萌生特别赶回来,埋怨幺叔不该出院,要幺叔仍然回晋县医院去看病。

“这县城医院的药贵,费用那么高,哪去找那么多钱?”幺叔有气无力地说。

过了半响,幺叔似乎想起了什么,摸着青紫的脸,有些惶恐地对围在身边的萌生和复生说:“侄儿子些,你们说是不是我收人家的破烂,给人家算‘一四得三,二四如六’,吃了人家的昧心钱,那些人来索命来了?”

“你才占人家多大便宜,就以为自己做了亏心事?”萌生有些心酸,安慰幺叔:“况且,被你占了便宜的人还没死啊,浪凯来索命?”

“那,那我还吃过人家摆摊卖包子的欺头(便宜、相因),”幺叔极认真地回忆:“其实我吃了人家七个包子,给人家才说吃了三个,我一共吃了五回。”

脸上满是愧疚的幺叔扳起手指:“那卖包子的也不宽裕,这些包子钱够人家里吃两天的伙食。”

“人家早就搞忘了!”复生听过幺叔摆过,他在小摊贩那里“打尖”,趁小贩忙时坐在蒸笼旁边自拿自吃,最后都以“开头一个、中间一个、最后一个,总共只吃了三个”结账,现在幺叔居然还记得自己吃了多少次。

“幺爸,我晓得你在哪里吃的包子,我去把钱给他了。”萌生也听过幺叔讲过这事,有一回路过这个摊点时,故意多给了二十元。

“哦,”幺叔终于放心下来,拗不过萌生一再劝说,只好点头:“那我还可以再多活几年,要不我去大镇再看看吧?”附近只有大镇的医院稍具规模,费用是比县城医院要低,看病的效果当然比县城医院差。

萌生只好拿钱送幺叔去了大镇。

傍晚的时候,复生刚从外面回来,表情沉重的三叔就找上门来,惊慌失措地说:“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刚才大镇回来的乡邻带给我口信,说老五恼火得很,要我们赶快想办法。”

“老五”是幺叔按家族男丁顺序的排行,但外人都是以幺叔的五短身材,叫“五矮子”的。

复生的钱在幺叔去晋县住院时早就用完,大哥萌生带回来的钱也不多,现在能想的办法,就是去借。

复生和三叔去借了几家,只借到几十块钱,现在除了马上和二哥天生、四弟再生联系,要他们赶紧想办法外,就是让牧凤和小香分别去她们娘家借钱。

连夜去乡场上和大哥通了电话,要他尽快和老二老四联系,现在只有钱才能救幺叔的命。

本想马上去大镇,但三叔说:“接到消息的老二老四拿钱回来才好办,你现在空手去医院,也是救火没水——干着急!”

“那明天吧,万一明天牧凤和小香能从娘家借点钱回来呢?”复生也挂念着在家里的女儿。

抱着这丝侥幸,复生哄着稚嫩的女儿慢慢入睡,心想天明的时候,一定要抽时间去看在大镇医院里治疗的幺叔。

那晚月亮朦胧,夜色冷漠,有些微的寒风。几只不知名的鸟偶尔发出悲哀的鸣叫。突然,静夜里从燕子山对面的公路上传来越来越响的拖拉机声音,二叔凄苦呼唤父亲的声音从连接公路和老屋的土路上传来:“哥,哥,快点,快点来,老五死了……”

听到二叔在寂静的夜里凄厉的声音,复生瞬间惊愣,大脑空白了好久。等到二叔的呼唤再起,复生才像被重锤击中般陡然惊醒:“难道我幺叔真的离开这个世界了?!”

等到好不容易松开女儿起身,复生才发现,自己早已泪如泉涌,枕头如水浸透……

深一脚浅一脚奔跑到拖拉机停靠的地方,复生看见父亲和二叔正赤手把幺叔还没有来得及变僵硬的身体抬到房前,放在铺了旧报纸的簸箕上。

幺叔真的死了!

这是第一个离复生而去的亲人,复生第一次真切地嗅到生死离别的滋味!

一个没穿过好衣没住过好房,没认真体会到幸福是什么含义的老实人,一个通过自己艰辛劳动积聚了巨额财富,终于摆脱了穷困的生活但还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普通人,一个不把自己财富转化为自己幸福生活,而无私奉献他人最后落得无钱治病的可怜人,就这样耗尽了他生命里所有的能量,依依不舍地悲苦地离开了这个给他无尽牵挂和嘲笑轻蔑的世界……

复生的头脑里像放电影一样,想起愚钝木讷的幺叔,出世即遇新/国/家建立,突遭家庭变故,学未成且家道迅速中落,勉强存活下来已是幸运。生活在社会最底层造就的性格木讷,缺吃少穿倍受磨难带来的思想压抑,都是缠绕幺叔一生的噩梦。

终身未娶的幺叔,在他卑微的一生中所受到的苦难,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替家族背负的。

小时候的记忆里,无论是饭碗里的面条或者红苕,还是生产队年底结算的工分现金,幺叔莫不是慷慨地分摊给三叔和自己家里。节日年头,难得吃一顿的猪肉油荤,幺叔也是分给饥肠辘辘的侄儿们一星半点。还记得寒冷难耐的冬天,再生和自己常常躲在幺叔千辛万苦节衣缩食才买来的绿色长军大衣里御寒,幺叔像一只老母鸡一样,敞开大衣包住瑟瑟发抖的侄子,自己冻得嘴唇发紫也是乐呵呵地笑。甚至在夜里,自己和再生也会争着去和幺叔同卧一床,也图分享于他们来说罕见的温暖。

用幺叔辛劳数年累积的钱财修建的房子还在,跟随幺叔收售废品的人有的已经开起了收购店,那些接受过幺叔馈赠的人都喜笑颜开,亲爱的幺叔却永远不会和这个世界再见!

无私的幺叔,在这偏僻的乡间,就这样走完了他卑微的一生!

尽管,看着日渐一日消瘦憔悴的幺叔,医无所医,最后竟然有些神情恍惚,在生命和尊严都要丧失殆尽的时候,复生和兄弟们也心如刀割,但是他们却幼稚地幻想:一个人的生命哪有这么脆弱?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说死就死了吧?!在他们的心底,尽管是衷心地希望幺叔会挺过这道关卡,好人总会一生平安,但是,到五月才满四十六岁、正值盛年的幺叔,那么善良和朴实的幺叔,还是就这样永远地离他们而去!

幺叔曾经对侄儿们无比信任的“不会让他无依无靠”,却终究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幺叔不但没有享到一点福气,还无药可医死在苦痛之中!

跪在幺叔灵前,萌生哽咽着说:“幺爸,那年您送我去天邑学养兔,在大镇的车站,我给您拿的钱,您为啥不去吃一碗面条,而只舍得买一碗面汤啊……”

复生也哭着说:“年年大年三十,都是您给家族里去世的老人垒坟添土,以后,就由我们来为您砌坟扫墓。”

幺叔装殓入棺的那天,复生强行掀开并不厚实的棺盖,看一生中穿戴得最正式的幺叔仰卧在棺材里,腰间系着几个丢给黄泉路上恶鬼饿狗吃的面馍,手里拿着探路驱狗的打狗棍,一副昂首挺胸激情奔向新世界的样子,心里想着:“这真真就是我和幺叔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面,我是永远永远再也见不着了我的幺叔。”看着看着,复生扑倒在棺木上,号啕大哭……

复生发誓一定要给幺叔修墓,让可怜的幺叔住上“好房子”,并且要在幺叔墓前立一块碑,让人知道:一个卑微生命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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