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雨是夜里悄悄来的,渐渐地大了,敲在窗上,簌簌地响。独坐在书房里,对着这满室的寂静,心里头便无端地漫上些悠悠忽忽的愁绪来。这愁,并非什么锥心刺骨的悲恸,倒像是茶凉了之后,留在舌尖上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微涩。忽然便想起了古人的许多不舍来。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人生如寄,生命个体时常要领略无常的悲哀,就如同飘忽不定的白云,谁又知归宿何处?这一片白云,它是转蓬一般浪迹天涯的行踪,还是一段依依不舍的别情?张若虚的不舍,是一片悠悠的云,飘荡在春江月夜的花林之外,是那般空灵而阔大,他将一己的离愁,化入了天地间的茫茫。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友人乘坐的船挂起风帆,渐去渐远,越去越小,越去越模糊了,只剩下一点影子了,最后终于消失在水天相接之处,而诗人仍然久久伫立,目送流向天际的江水。李白的不舍,是目光追随着一点孤帆,直到它消融在碧空的尽头,那是一种极目天涯的怅惘,浩荡而又寂寞。
“古往今来皆涕泪,断肠分手各风烟。”古往今来,多少往事不堪回首,都令人垂泪涕零,想到分手在即,禁不住愁肠寸断,因为歧路相别的人们,就要各奔东西了,走入那永无边际的战乱风烟之中。不舍之情,到了杜甫这里,便沉郁了许多,他将一次个人的离别,看作了古往今来所有离人共有的悲剧,那泪水里,便有了历史的重量。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而苏轼的不舍,却是别开生面,他舍不得的,是那深夜的海棠花;他怕花寂寞,怕花睡去,竟要燃起高高的蜡烛,去照一照那绯红花蕊,看她是不是低垂双目?这是一种何等的痴情与天真!他将对美好事物易逝的怜惜,化作了一个如此温暖而奇崛的举动。
想着这些,我仿佛看见了一幅幅画卷在眼前展开。人世间一切的愁,一切的“不胜”,其根源,大约都在这“不舍”二字里了。那青枫浦上的离愁,那长江天际的奔流,那风烟里的断肠人,那高烛下的红妆,无一不是因了一个“爱”字。爱那相聚的欢愉,爱那生命的繁华,爱那人间烟火里一点一滴的情意。正是因为有了这爱,离别才成了不堪承受的重负。
生命最不能承受的,原来果真是这太重的爱。我们的生命情感,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迎来送往、聚散离合中,被一点一点地教育、一点一点地养成的。初时,它是一张白纸,后来,有了离别的墨滴上去,有了思念的泪滴上去,有了欢笑的金粉与遗憾的灰渍滴上去,这才渐渐地成了一幅浓淡相宜、五味杂陈的画卷。我们由此懂得了欢喜,也由此懂得了悲哀;懂得了拥有的珍贵,也懂得了逝去的必然。我们如张若虚那样学会了怅望,如李白那样学会了目送,如杜甫那样学会了悲悯,又如苏轼那样学会了珍惜当下。时间是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温柔的手,在一出神一恍惚之间,已物转星移。再多的遗憾不舍,都不过是生命的过程,我们只能往前走。人生,是一堂漫长的、关于“不舍”的功课。
有人说,若要解脱这不舍之苦,唯有“无爱”。无爱,便无牵无挂,心如朗月,身如清风,是何等自在的境界。然而,这“无爱”二字,谈何容易?那并非一种与生俱来的空旷,而怕是需得在红尘里打过无数的滚,在情海里受过几度的溺,将一颗滚烫的心,磨了又磨,冷了又冷,才能换得的一份薄与淡。那是由浓烈熬成的寂寥,由绚烂归乎的平淡。这其间的路途,隔着千山万水,尽是磨难与离合的踪迹。就像一盅极酽的茶,被一遍遍地冲沏,直到最后,颜色褪尽,只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余香,和一杯见底的澄澈与寂静。这哪里是“无爱”,这分明是爱到了极处,化作了慈悲与懂得。
夜更深了,雨声却渐渐稠密起来,世界陷入一种被洗刷的、连绵不断的寂静里。我推开窗,一股清寒入骨、带着泥土与草木气息的风透了进来。忽然觉得,此刻心中的那点郁结,似乎也被这风雨淘洗得淡了些。或许,人生所有的不舍与不甘,所有因爱而生的辗转反侧,到最后,都是要学会轻轻放下的。不是决绝地抛弃,而是明白了它的来处与归途,然后,像目送那远去的孤帆,像看淡那天际的流水,将它安放在记忆的江河里,任其沉浮,不再去打捞。只是,在这样朦胧的雨夜里,我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不舍的余温,还暖暖地、浅浅地,泊在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