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些日子，有位老友，微信叙谈，说受我文字的触动，也想写写自己的生活。随后发来几篇文字，语言质朴，情意真切。我尤其喜欢其中一篇《我没文化，只能说些理来》，那是友人第一次外出求学的所遇。她为自己的满口乡音，心生怯意。可母亲却浑然不觉，大大方方地操着一口乡土气息十足的河南话，热热乎乎地替她包揽了一切，那份从容好似她侍弄地里的庄稼，一点点掰扯开女儿的心结。
透过文字，我恍然看到一位母亲，阳光里的笑容，沾满泥土的芬芳，没有人会拒绝温暖和热忱。这是母亲，目不识丁的母亲给予女儿的人生第一课。
我对河南人，有发自内心的尊敬。大河之南，五千年中华文明缘起所在。厚重的黄土地，浸润了太多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黄河儿女，血脉中离不开大河的涛声。
我的家乡，吉县，亦静卧在黄河之侧。有一年，回乡祭祖，当时的我，尚在青春的迷茫中，一切触手可及，一切又远在天边。怀揣着千千心结，在迫近黄昏之际，我走近了壶口瀑布。
那时候的壶口瀑布，还属于半开发状的野生状态，游人稀疏。我几乎是奔跑着，穿过长长的河滩，循着轰鸣的水声而去，站在岸边，喘息稍定，舒展双目远眺，但见浊浪排空，端的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如野马奔腾，踏碎了世间万物。
我在乱石丛中，拣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坐在那里，任浪花飞溅，听大河怒吼。这个时候，夕阳垂落，四野寂寂，浩渺的天际间，晚归的小鸟在空中轻柔的掠过，唯有大河的涛声撞击出我万丈豪情。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比起我以后的所遇，年轻的惆怅，太微不足道。人生路，仅仅有豪迈是远远不够的。只不过，那份不废江河万古流的阔达，似乎从这一刻开始，伴随着涛声融入了我的血液中。冥冥中，左右了我一生做人的姿态。
二
我刚有了儿子那年，我们一家三口，回妻子娘家生活过一段时间。妻子家是三代同堂的大家庭，每天到饭点吃饭的人满满地坐一桌子。人多食杂，每天的做饭是个力气活。大家庭吃饭，总得来点份量足，滋味浓的压轴硬菜。大块土豆大块肉，自然成了上上之选。我做菜，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自成一体。依稀记得母亲的章法 ，猪肉厚切，旺火烈油爆炒，白酒喷淋去腥味，加糖老抽上色，少着水，勤看火。等到筷子可以穿透猪肉，把土豆铺满一锅，文火伺候，慢慢地等猪肉酥软，把土豆翻个，融入肉汤里浸润。咕咕嘟嘟煮一阵，把调好的蒜泥葱花醋洒入，关火焖锅。让滋味渗透。一锅好菜妥了。
再搭配醋溜白菜，素炒西葫芦若干，荤荤素素，蛮是那么回事。我就这样在日日笑傲厨房中，硬生生练出厨艺。
每天的锅碗瓢勺，日子过的无奈何。那个时候，唯有安静的夜晚，唯有一页页翻看厚厚的报纸——《羊城晚报》时，唯有打开书本时，我才记得自己，记得自己的梦想，阅读让我暂忘生活的琐碎，一杯杯浓酽茶水穿肠而过，安抚着我内心的焦灼。
顾城说，黑夜给了我寻找光明的眼睛。可是，我的夜晚，在那些年，是无尽的黑，是无边的暗。我只有坚守，坚守内心的赤诚和梦想，才能捱过岁月平庸的压抑。
再后来，工作的交集里，思维的碰撞中，大家总会好奇，好奇我的记忆力，好奇我总会旁逸斜出，找到问题的痛点。唯有我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事情是天赐！那些枯坐阅读的漫漫长夜，我有过耐心的守候！有过再多无望也熄不灭的希望！
三
父亲病的很突然，上午还好好的，还出去遛弯，中午吃饭的时候，瞬间脑梗。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做饭，红烧板鸭。听着电话里母亲慌乱的声音，我恍然如梦。
在112救护车凄厉的鸣叫声里，父亲瞪着心有不甘的双眼，眼角淌着几滴浊泪。父亲是那种很要面子的人，骤然而至的变故，让他苍老的内心无法面对。
入院后，父亲一直没有解大手，大夫急，我们也急，我突然觉得，父亲是无法面对自己失去自理的状态。我让大家都出去，慢慢地扶起父亲坐在便盆上，完事后，用水一点点洗干净。这个时候，父亲笑了，笑意里含着讨好和感激。他是在担忧子女会嫌弃他。
我的泪唰地就流下来了，我哽咽着说，爸，放心，一切有我，有我妹妹有母亲，我们不会放弃，会想所有的办法让你好过。
父亲病了四年，我也渐渐习惯了医院夜晚苍白的灯光，那些日子，是我懂得责任的日子，也是我顿悟的日子。耳畔常闻生死声，自己日常里那份对生活的计较，又是何苦！
我承认，我是个感性的人。我总会为生活中的细节打动。
儿子上小学的时候，中午在姥姥家吃饭，有一天，左等右等，不见小胖子的身影。正当大家焦虑的时候，儿子一头热汗跑回来。说，今天放学早，伙伴们约好去旁边的食品街吃小吃，儿子去了才知道是AA制，他没带钱，只有看的份。只好灰溜溜的回来了。姥爷听的很心疼，说，傻小子，你就不知道回来拿钱？儿子却说，姥爷我不吃亏，他们送了一个肉串吃，是那种很大的肉串，儿子比划着，脸上溢满心满意足的微笑。
儿子是个很知足的孩子。从小就是。再好的玩具，父母一句太贵了，他也会在依依不舍里放弃。
我很希望，这份知足常乐之心 ，能陪伴他一生。说真的，我们这些成年人很多时候，还真不如一个孩子豁达。
四
我现在住的地方，是这个城市最古老的住宅区。房老，树老，人亦老。
院子很深，远离市声。安静的让人淡漠了时光的流逝。院里的老人们看着我一天天成长，我看着他们一天天老去。
时间的消磨，再好的芳华，也禁不住岁月的雕刻。多少曾经的挥斥方遒，换来的不过是垂暮之年的步履蹒跚。
院里有位老人，在位的时候，以铁腕著称，退休后，人整个松弛了，清闲无事，买了大把侦探小说，大饱眼福。每天都会购买体彩彩票，机选！乐此不疲。老人说，我终于可以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了，他知道中奖只是一个传说，他只是稀罕那份有希望的日子。
院子里，时常有一群无主的流浪狗，一群活的很散淡的狗，喜欢在正午，躺在路当中慵懒地晒太阳，有车路过，并不慌张，欠欠身，继续。那份匹自逍遥的模样，散发着老院惯见烟云的从容。
有一年，几位长辈聚餐，我叨陪末座，斟茶布菜。耳边是老人们对过往的追忆，件件往事印证着他们的历史、他们的荣耀、他们的失落！然后是俱住矣的淡然，然后是沧海一声笑的潇然！终席的时候到了，一杯水酒饮尽，一声珍重到过，于无声处，是人生无尽的波澜。
阅读他们的人生，我总会萌生无数的感慨。我们今天所有困厄，诸般欲念，放在时光的隧道里，不过是终将逝去的岁月。那份争心，又怎敌的过，事到尽头，大地白茫茫一片的惶恐。
真不如，好好为自己活一回！
五
这是两篇追忆故人的文字，是旧作。孤孤单单呆在我的文字里。既然写所遇，总不开我们生命中遇到的人，那些在我们生活里惊鸿一瞥的人们。他们或者她们，毕竟印证着曾经的我们。
胡建星，是我发小，纯正的发小。一个院，一个班，一个学习小组。那时候，我们会在笑非家做功课，建星从小就是乖乖女，笑非是天然的弥勒佛，总是笑眯眯的，我喜欢闹腾。。有一回，我们几个做过头，笑非大怒，拎着棍子将我们轰了出去。连累了建星，一起逃窜。在笑声里，在歌声中，在嬉闹中，我们渐渐长大。
再见建星，已经是高中毕业以后，在一号楼，在她家。在那栋苏式风格的建筑里，阳光透过婆娑树影，洒满空旷的房间。那是一个安静的下午，谈话内容早就散落在时光里，现在想起或许仅仅只是年少时，不羁的心，青春时，矫揉做作的怅惘。
考学 、就业 、谋生，生活忙碌而仓皇。大家疏于联络多年。也曾星星点点听过建星的消息，知道她过得不是很如意。心中惋惜。忘了是那一年，同学聚会，再见建星，暗觉她风尘满面，憔悴了，再不是当年那个温婉淑丽的女子。大家在建星面前，很少谈论家庭谈论职业，没有人愿意，触碰她的伤痕。建星本人，却十分达观开朗，依然充满美好生活的憧憬。人到中年，生活匆忙，约好聚聚，却一直是下一次，直到有同学告知，建星走了，那一刻，心是木的。走了，走哪里?顿时觉得再见已是永远。建星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并不清楚。我宁愿她是在春风里离开的。春天是一个让人心变得柔软，变得潮湿的季节。在春天里，我们充满希望。
现在是夏天了，窗外蝉鸣盈耳，炽热的阳光，让这个世界充满温暖。可是，这一切的一切，于建星已经无缘。这个城市，不会因为谁的消失而落寞，不会因为谁的不在而失去繁闹。其实，只有我们，建星曾经的好友亲人，会记得，曾经有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子来过！唯有我们会在某一个日子里怀想，那份记得，让我们的双眼在此刻湿润，那就让我们一起在心中祈祷，祈福建星有个幸福的来世。
那天，路过《太原日报》旧址，才惊觉，当年种种已是所历经年。
和尚晓东相识那年，我18，他17，柳蓉17。本来我们是没有机会交集的，一切的缘起，源自于当年的《太原日报》有个希望版，希望版有个版主叫陈威。当年的阴总很开明，于是作为党报为中学生开专版，在当年很前卫。感念陈威老师，她用母性的温暖和包容，聚拢了一批热爱文学的少年人，改变了很多人一生的路径。
晓东是个很安静帅男孩，有一双美目，牛仔裤，衬衣，简单清爽。喜欢写诗，不喜与人争论。总是安静地看着大家，安静的写诗。当时，我喜欢写杂文，柳蓉写散文。晓东家学渊源，很有灵性，笔尖流淌处，肆意汪洋。我是最笨的，写东西全靠熬文字。柳蓉的散文有三毛和张爱玲的味道，成熟老辣。在当年众多学生作者堆里，晓东柳蓉是很炫目的一对。后来，他们成为恋人，再后来很遗憾，他们没走在一起。柳蓉后来患乳腺癌，走得及早，坊间传闻，柳蓉最后的日子有晓东相伴。我信 这是真的。晓东是个真性情的男人，喜欢大碗喝酒，大马金刀的感觉。后来，我们长大后，机遇不同，彼此疏于联络，偶尔通个电话，一直想着，聚聚，都忙，总觉得我们有的是时间，结果再见真的是再见。知道晓东走了的消息，我几乎一夜未眠，往事奔涌心头，我和晓东算不得至交，只是遗憾，苍天无眼，这样好的人 怎么就走了呢。晓东，兄弟！我唯有心香一瓣，茶一盏，烟一支，在这温暖的夏日午后，对你说一声:兄弟走好。
生命不息，所遇不休。
释迦牟尼说，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他一定会教会你一些什么......
. 执此之念，回首，再回首，让所有的际遇，慢慢沉淀，厚厚地覆盖在我们的生命中。看门庭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