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的那一首《始闻秋风》,如今在各样的学生读本中,都有收录。那诗是这样:
昔看黄菊与君别,今听玄蝉我却回。
五夜飕飗枕前觉,一年颜状镜中来。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
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
各样翻看了一下,觉得有意思的是首联,似乎是“多胞同胎”地都以秋风向着诗人说话为解,“与君别”之君,由秋风而指诗人也,“我却回”之我,则为秋风自谓也。而首联之后,则又换成了诗人口吻,最后一句“为君扶病”之君,却又指的是秋风了。一诗之中,两个君字,前君后君各不同,这个实在有一点儿奇怪。拟想秋风开口说话,这个想像力实在“奇崛”,除非刘梦得写诗当时自注如此,否则真可谓所由何来。
其实,这个所由何来的“想像力”,还是大有来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注的那上下两册的通行的《唐诗选》,已“奇崛”在前了,在梦得此诗之下的注解中,说首联“代秋风设辞。君,是秋风称作者;我,是秋风自称”。到了末联,则说“是作者对秋风之辞。君,指秋风”。
后来,上海辞书出版社的那一本同样通行的《唐诗鉴赏辞典》承其说,那鉴赏文章说:“首联就别出心裁地创造了一个有知有情的形象──我,即诗题中的秋风,亦即秋的象征。当她重返人间,就去寻找久别的君──也就是诗人。她深情地回忆起去年观赏黄菊的时刻与诗人分别,而此刻一听到秋蝉的鸣叫,便又回到诗人的身边共话别情。在这里诗人采取拟人手法,从对方着墨,生动地创造了一个奇妙的而又情韵浓郁的意境。”这个鉴赏文的“想像”更是大胆。由此,其它各样读物便“文抄公”一路抄到底,目不旁顾,最后抄成了完完全全的“一家门”了。
虽然文学所编注的《唐诗选》一向为我信赖,因为毕竟是钟书先生曾经把过关的,但是在梦得这一首诗上,却总有点说服不了我。于是想到了刘梦得诗文笺注的一大家瞿蜕园先生的本子,马上找出来,翻到了这首诗下,不仅是欣喜服气,而且是有教益。蜕园先生的䇝证说:“昔看黄菊与君别,君谓秋风也。今阅二十三年,方得再到北方初闻秋风。其意谓昔别正在秋时,今又因秋风而复有奋飞之意,以示用世之志曾未稍衰也。”这至少把前后两个君字统一起来了。但最让我佩服的,却是蜕园先生引用的沈徳潜在唐诗别裁集中所云:“君字未知所谓。”这实在是解唐诗大家的别有的风范。不知为不知,有时候比“知之为知之”更是难得和了不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