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学生徐梵澄先生回忆说:记得（鲁迅）和我讲起几个禅宗的故事，当时只觉得有趣罢了。我至今尚未曾听过一次参禅。后来看些语录之类，于身心了不相干。但在现实似乎不然。是得力于那一长时期看佛经和抄古碑的修养呢，抑或得力于道家的修养—因为先生也深通老、庄—胸襟达到了一极大的沉静境界，仿佛是无边的空虚寂寞，几乎要与人间绝缘。如诗所说“心事浩茫连广宇”，外表则冷静得可怕，尤其在晚年如此。往往我去拜访，值午睡方起，那时神寒气静，诚如庄子所说“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然似非人”。

      鲁迅的学问积累，如超卓的古典文学、文献学、西方自然科学、社会人文、人类学尤其是弱小民族的情感认同、无产阶级的文学理论在其文本中均有崭崭分明的痕迹，然而鲁迅幼时习染，从1914年到1917年用力甚猛的佛学，似乎在文本表述中并不十分抢眼，朱晓进先生甚至认为，“他对佛教问題的评价，其目的往往与佛数问题自身无关”3，难道佛学对于鲁迅的影响在新文学激越猛进的运动中泯灭无存了吗？

      许广平在《欣慰的纪念》中说鲁迅“寂寞如古寺僧人”，鲁迅挚友内山丸造在先生追悼会上说鲁迅是“深山苦行的一位佛神”，学者哈迎飞在《鲁迅、尼采与佛教——鲁迅与佛教文化关系论之一》一文中说：“释迦牟尼那种大哲的精神，对鲁迅思想的启发，崇高精神、伟大人格的建立和塑造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鲁迅的‘无畏’、‘通脱’，敢以一人的力量担当宇宙苦难的性格，正是佛家子弟的境界。”自然，多数学者关注的是广义上的佛学与鲁迅先生言说上的相似或相通。其实鲁迅未予明言，恰合于“冰消涧底”的禅宗意涵。作为中国化的佛学，禅宗于精神上存在与鲁迅思想深处更为近密的契合，不可忽略的是禅宗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先生更为重要的文化资源与精神支援，使得先生的精神世界中具有另一自我的哲学意蕴。

      禅境需“自悟自解”、“自性自度”，作为慧业文人，鲁迅的禅心同样源于自身的参究、领悟和慧根，鲁迅结识中国佛教会的梅光羲及精通梵文的佛教徒许季上，并在生命中相遇享有“世界的禅者”之称的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梅光羲、许季上在禅宗方面各有心得，对鲁迅入悟或有影响，但铃木大拙会见鲁迅时已在1934年5月10日，赠《六祖坛经·神会禅师语录》一套，对先生禅宗上的研思与领悟实际影响显然比较微弱，却是一种心性相通的禅缘。。在鲁迅购置的佛经中，不难看到《金刚经》、《维摩诘经》等禅宗典籍的存在，然佛学三藏十二部，浩如烟海；八万四千门，多似恒沙，禅宗“依义不依语”，并不钻故纸堆中而为“书橱”，“老僧一日祗看一字”，是一种对正统佛学研诵经书的越界意义的文化现象。周知，禅即静虑，默不言说，于静中审观思虑，于万物一体中感悟万境皆空，不愿以文附质，不以机心处世，不以疏空的声律丽辞加以虚饰性的阐释，与弘法布经的佛学方向相违，与中国固有而浅表的仪式传统也不相类，却足以显现世界的本性与本来面目。禅宗思想常被概括为一四句偈：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说话与直指人心是禅的外在表达形式。世尊言：“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禅宗多少以一种灵性研思的意味对抗并超越着佛教经院式条条框框的繁复形式与教义。明代瞿汝稷在《指月录》中言：“世尊云：‘吾四十九年住世，未曾说一字。”达摩祖师所侧重的《楞伽经》卷二说：“第一义者，圣智自觉所得，非言说妄想觉境界。是故言说妄想，不显示第一义。言说者，生灭动摇，展转因缘起。若展转因缘起者，彼不显示第一义。二祖惠可也有一段譬喻：圣道幽通，言诠之所不逮；法身空寂，见闻之所不及。即文字语言，徒劳施设也。……故学人依文字语言为道者，如风中灯，不能破暗，焰焰谢灭。”《中论》中论道：“第一义皆因言说，言说是世俗。是故若不依世俗，第一义则不可说。”“文字语言，徒劳施设”，语言成为意的外壳，其用意首先在于不落言筌，不昧因果，从现存的佛经教义的羁绊中挣脱出来，不受固有的思想观念所拘囿，哈耶克说：“在社会演化中，没有什么是不可避免的，使其成为不可避免的，是思想。”克里希那穆提认为：“没有思考者，只有受束缚的思考。”5如狂人在字缝中见字，超越性地解脱了文字本身宽泛叙述的迷障而明心见性。其次，禅原本是属于精神性的破悟，精神无形无质，无所附从，“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抛开语言名相，而求自心思想层面“本来面目”不可言说的顿悟，禅宗讲求的看似没有明晰的逻辑、饱满的言说、隆重的仪式感，却是从无生有，拨云见日，恰如为热带人语冰，于会心刹那间破悟、开省，“悟理见性”，拆除围困人心妄念的牢关与高墙。

通观鲁迅的文学世界，禅宗静穆顿悟的思辨并不是昭显其外，与文学呈分离游移、两不相容之状，而是将禅思作为文学高阶的閟机，烧熔成自身情思热烈的流质且冷却成坚硬沉默的艺术整体。

鲁迅早期建立的文学观，是不纯的“纯文学”观。鲁迅的文本存有情感的閟机，不作绮语的无义而重在“传意”给别人，如在早期古文《摩罗诗力说》中认为：“热带人未见冰前，为之语冰，虽喻以物理生理二学，而不知水之能凝，冰之为冷如故；惟直示以冰，使之触之，则虽不言质力二性，而冰之为物，昭然在前，将直解无所疑沮。……如热带人既见冰后,曩之竭研究思索而弗能喻者, 今宛在矣。”为热带人语冰的方式并不在“语”，而在于不语的“宛在”，“弗能喻者”显然不是文学之道，乃是对禅悟的倾心。鲁迅没有像《百年孤独》中的父亲以文学的方式将冰块比作“钻石”，“巨大的透明物体，里面含有无数针芒，薄暮的光线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鲁迅所言的“文学閟机”庶几禅机，文字禅是文学的高阶，对于文学的“直示”、“直解”与禅宗的“直探心源”、“直指本心”、“直下承当”可以说是同理同源。鲁迅神往“思虑动作，咸离外物，独往来于自心之天地”，赞赏“天竺寓言之富，如大林神泉”，反对“托体文化，口则作肉攫之鸣”，并在《文化偏至论》中言：“思想行为，必以己为中枢，亦以己为终极：即立我性为绝对之自由者也。”禅宗也以“自心”为禅修的枢纽，以自心为基石，自觉自悟，立自心为自由、圆融之境，“见自本性，即得出世”。

鲁迅的《呐喊》是禅宗的棒喝，物象的描画时有简练的线条勾勒出幽寂意境的禅韵，内容的深邃亦隐约闪现着一些文本禅意的觉解。《药》的结尾是这样的图景：乌鸦孑然站在没有叶子的树上，枯草直立，每个枝节都融进一种清寥的精神世界里，构成一幅富有禅意的心景。鲁迅《狂人日记》中首先出场的是月亮，月可以说是禅的符号，“千江有水千江月”，“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月映万川”，“指月之喻”……潜隐着“吾心似秋月”那种“心”与“月”的禅悟相印，狂人在“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的照耀下破悟，意识到“以前的三十年，全是发昏”，从而识破人世的本来面目，然而这种敏锐的洞观联系着无远弗界，狂人真的彻悟否？或许，从“静坐”到“不能想了”，狂人在返观自己的内心时才是真正的醒悟。在《呐喊·自序》中鲁迅回忆自己在绍兴会馆中“面壁八年”，从无可措手的悲哀到回到古代的寂然，“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净智圆妙，体自空寂”，鲁迅唯一的愿望是处于一种“无念”、“平安”的静心境界，与老朋友金心异之间展开了颇有禅意的对话，可见鲁迅的内心尽管寂寞，似乎却也摆脱情识，已然不在愿意拥有当初“迷情拥蔽，翳障心源”的英雄幻感。“铁屋子”的阐述犹似公案：“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在禅宗的语境中，众生是迷，鲁迅似乎已然看破，也并不执着己意，“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禅宗的智慧原本就在于留给世人、唤醒世人，金心异说服鲁迅出山的成功，与鲁迅“随缘”的自身启悟是不相分开的。与庄子“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迥然有别，“彷徨”是禅示之后的失望，在小说《祝福》中，祥林嫂问及灵魂的有无，灵魂问题是宗教问题，周作人说：“相信灵魂与鬼是世间共通的现象，在中国则很受到印度的影响，特别是地狱，差不多全出于佛书。”“我”并没有居于布施者的位置用西方的实证诉之以科学的教化，而是刹那间“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如《中阿含经》“箭喻经”所启发的，与其究诘原理，莫若脱离苦谛，这才是佛性所为，于是“我”说：“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说不清的微妙法门蕴藏着禅理。

禅宗有笑骂，亦有讽刺，讥讽以言为意，以指为月的迂见。鲁迅的杂文机锋、转语的反讽风格与传统禅宗公案中的禅机显现的适切与相似，杂文如《死所》、《牺牲谟》等皆有禅风悟境，在《七论“文人相轻”——两伤》中鲁迅说：“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这与禅宗《五灯会元﹒卷四》载 “师曰：能纵能夺，能杀能活”何其相似乃尔，《华盖集•忽然想到》里的话简直是呵佛骂祖的禅师：“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 鲁迅在《热风》中说：“对于周围的感受和反应,又大概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我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太寒冽了,我自说我的话,所以反而称之为《热风》。”“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是禅宗重要的悟境，出自宋·释道原《景德传灯录·袁州蒙山道明禅师》：“某甲虽在黄梅随众，实未省自己面目。今蒙指授入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今行者，即是某甲师也。”寒冽空气中的“热风”之悟乃反其道而行，禅宗讲究的开悟，就是以非逻辑、反常规的方式让观者产生精神上的启悟，觉察到周围的冷气，并自觉摆脱着冷气。鲁迅杂文中对断臂求法慧可的赞赏，其来源仍是禅宗典籍《五灯会元》。鲁迅的禅悟尽管在杂文中阐之未尽，却俨然深得禅宗精义，其自言：“凡有所说所写,只是就平日见闻的事理里面,取了一点心以为然的道理……”这“心以为然”恰为禅宗真谛。

在诗歌方面，鲁迅《无题》中“于无声处听惊雷”句，郭沫若认为源在庄子《在宥篇》的“渊然而雷声”，和《天地篇》的“听乎无声”。吴忠杰先生从社会学的视角解释说：“虽然在政治高压下，没有歌声来表达愤怒之情，但我在无声之处，却听见了雷鸣。”6这无声之声其实在禅宗里亦有公案记载，在《维摩诘所说经入不二法门品第九》中，有三十多位菩萨讨论何入不二法门，诸如生/灭不二，我/我所不二，垢/净不二，是动/是念不二，一相/无相不二，罪/福不二，有漏/无漏不二，有为/无为不二，世间/出世间不二，生死/涅槃不二……最后，问文殊师利：“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文殊师利曰：“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维摩诘默然不应。文殊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鲁迅“于无声处听惊雷”句是对“一默一声雷”禅境的弘化，是动心起念的回响。

    语言文字之外的鲁迅，其平素的生活状态亦近于禅生活，禅宗的生活方式倾向于静，少有俗务的缠缚，在大多数的场合，鲁迅喜欢独来独往，读书时“给人一种沉静老实的印象”。补树书屋前的那株槐树上，传说吊死过一位富商的姨太太，所以不少人不敢来住。鲁迅喜欢此处清静，就住了进来，在此住了三年半。鲁迅爱静，也爱夜，将纷至沓来的日常议论形容成嗡嗡的蝇声，对阿金的厌烦，对猫叫的抵触，在别人是日常的小事，鲁迅却格外在意与反感，似乎打破他内心深处近乎圆融清寂研思冥想的禅意氛围。

      佛说：忘机则佛道隆，分别则魔心炽。承领岁月安暖，默纳挚爱情愫。生活总无法抗拒虚骄，犹如神话中美丽的女妖赛壬，用美妙的歌声诱引水手们不知不觉生死相赴。谁能断定自己是不是被眼前引诱的水手呢？假如我们都是被她引诱的水手，你在古希腊《奥赛罗》中的海面，在英国《古舟子咏》的海面，还是在美国《白鲸》的海面中夜航？佛说学佛要学“正法”：“若以色见我，以音声闻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文学可主情，亦可言志，禅了心境，才会常常喜乐，凡事谢恩。《LA MAR》于无数无声的间隙，看花园里绿草茵茵，看街衢车水马龙，看树梢上斜阳如烟，看秋光中黄叶翩飞，看远山外海阔天空，鲁迅的思绪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