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西斜,夜已入深。
青石板的街道上,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一个佝偻薄纸一般的影子在动。街道很窄,人影更
月色下,影子被拉长,紧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一个人,一面锣,一根梆。
人影徐徐前行,梆击打在铜锣上。锣面轻微颤动,继而生出一圈声音涟漪,向四周散去。飞散的声音从未阖好的门窗挤进,钻进了半睡半醒的耳朵中。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苍凉嘶哑的声音刺破了夜的寂静。树上栖息的老乌鸦猛然惊醒,抖动着翅倏忽飞远。
声音是纸影所发。纸影在月色下浮动渐渐靠近。
一个更夫,着马褂,蹬皂靴。蹬黢黑的脸,佝偻的身材。在夜色中敲打着手中的铜锣。
已近二更,街上人语已绝,只有风声,只有月影。纸窗内,烛影重重,人影成双。奔波的人洗却一身劳累,高卧待寝。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没有时间器具的夜,更夫成了一幅流动的时间图。梆声不同,时间各异。人们听着梆声,感知时间的变换。这时,时间已经不是看不清摸不着抽象的东西。在更夫的手里,时间第一次有了声音,有了温度。从此,时间变得美妙起来了。
夜色更重了。更夫手里提着灯笼。半截红烛淌着泪,烛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一条石板街,一个微弱的光影在前行。
咚咚咚,更夫的梆轻敲,清脆的锣声迸发出来。这时,已经三更,接近半夜。风更紧了,更夫哆嗦着,双手交叉胸前。脸色变得更暗。
寒潮薄近,关好门窗。声音越发嘶哑。像从一根铁管里挤出来。长街上,空无一人。声音在两旁的关紧的门窗上不断碰撞着,于是,有了回声。继而,惊起一阵狗吠。两旁的屋内,酣睡声不时飘动。
更夫抽吸着冻红的鼻翼,眯着双眼。向纸窗内看去。屋内红烛已灭,月光被窗纸过滤,停滞在窗前。屋内,盛满了夜色。更夫自然不能看见。
屋内的人已经入梦,屋外的人却愈发清醒。
更夫还在前行,石板街上,脚步声来回穿梭。出发前,更夫在逼仄的屋内,烫了二两浊酒。就着藜藿之食。仰起脖子,把酒灌进腹中。腹内猛然升起一团火。更夫就靠着这团火,抵御着夜间的寒。
俸禄虽微,总归能活命。更夫已经很满足了。想到这里,更夫扯着嗓子,又一遍喊着。
人已经睡了。谁还会听?只有更夫自己了。更夫心里明白。只是声音飘动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还存在。他感觉寂寞更薄了一点。这比什么都重要。
一条路,又一条路。笔直的街,迂回的巷。更夫来回用脚丈量着街的长度。可是他并没有记下自己到底走了几遭。而青石板上,常年累月,却留下了更夫的脚印。
远处传来了鸡叫声,天色微亮。已经是五更天了。更夫用力敲着锣。这是最后一次打更。屋内的人,听着鸡鸣听着锣声。翻动着身体,准备起床。新的一天,已经临近。
天亮时,更夫已经消失。没有谁会记得他,也没有谁会认识他。
只是在深夜,人们听着嘶哑的喊叫,清脆的铜锣。想起世间有一个这样的人。
而如今,时间已经变得数字化,人们可以轻而易举的通过各种钟表来获知。于是,再也不需要夜间的报时人了。更夫就这样消失了。此后,再无那熟悉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我没有见过更夫,也没有听过铜锣声。在夜间,我却常常怀念着这样的一个职业,这样的一个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