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米变换式

距今近70年,我的一个堂祖父在全民如火如荼地体验着共产主义的大锅饭时竟饥肠辘辘与气息奄奄地躺在病榻上,对另一个更高级的社会形态是不抱希望了,唯一想要的是在临死前吃次糯米饭。


可家里不被允许做饭,况且也无私粮。祖父开完会回来,见堂祖母手足无措,才知堂祖父已经不行了,于是从公社破例弄回点糯米。米才一下锅,堂祖父就撒手人寰了。煮好的糯米饭只来得及贡在其灵伏惟尚飨。堂祖父并没什么政治意识,对人类社会的发展更是茫然无知,然而在他死前只想饱饱地吃顿糯米饭这么一个朴素的愿望却捅破了那个年代所有了不起的口号。一切那样苍白,犹如他那张在饥饿与疾病中死去的脸。

在我记忆里,祖父,以及他的同辈和别的很多长辈都特别喜欢糯米,不管是糯米煮的饭,还是糯米做的粑。至于他们喜欢糯米的缘由,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糯米耐饿,比粘米或其他杂粮所营造的饱腹感要长上一两个小时。若逢赶远路或伐木建房,吃糯米饭便是出于对此的考虑。据说北方人当年为了延长面食的饱腹感,是通过和面时多加些碱实现的。本能之外,这种对温饱的渴望大概也是一个国家的人民在某个艰难时代的集体意识了。而另一个原因当是糯米黏糯的口感对部分人群的独特魅力,这同是糯米成为很多糕点原料的原因。


糯米去壳前叫糯谷,在印江少有种植,不过又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在田里种一小片自己吃,除非家庭开销不够,一般不拿去卖。一年到头,印江人家用到糯米的地方很多,春节吃的年糕、汤圆、甜米酒,端午节的粽子,为老人庆生打的糍粑,平日当早餐或少午吃的糯米开水或糯米稀饭,以及偶尔的一餐糯米饭,还有小孩爱吃的糯米子都离不开它。


在讲求实际的农家饮食中,糯米开水算是精致得有些接近点心了。白锅掺水烧至锅底形成大量小泡,将鸡蛋一个个打进锅里,每两个鸡蛋的蛋白不能接触。这时火不要太大,以免水开把蛋白冲散,影响荷包蛋的定形。如果蛋多锅小,可以分次完成。用来做水煮荷包蛋的鸡蛋一定要新鲜,不能散黄(拿起鸡蛋在耳边摇晃,听不到声音的不散黄;或干脆打碗里,碗壁涂点油,见是不散黄的鸡蛋才靠近水面缓缓倾入水中)。事先往水里加点盐有利于蛋白的凝结,这对把握不好水温的人来说容易成功些。见蛋白变白,荷包蛋成形后再过一分钟,轻轻将蛋捞起,得到的即是软嫩的溏心蛋。不喜欢溏心的话需要让它多煮会儿。再待水沸腾,倒入泡醒的糯米。等糯米煮熟,一碗碗地舀起来,加点糖,放上荷包蛋便是一碗碗令人垂涎的糯米开水了。不用荷包蛋,多加些糯米,使粥变稠,做出来的就是糯米稀饭。


糯米子是把糯米放入爆米花机器做出的糯米花,绵绵的,有点甜,经常撒入糯米开水同吃,是不少小孩子的最爱。至于糯米饭,做法与米饭一样,但糯米不长饭,所以少掺水,米醒后以水能没过米粒表面为宜。要是做捞饭,则在开水里稍微煮几分钟就捞起控水,或蒸或焢都饭粒饱满而不黏成一坨。


打糍粑是件隆重的事,家里没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是做不到的。热气腾腾的几十斤米煮成的糯米饭倒进一条白色编织袋里,迅即用绳子系紧袋口,再整个撂到置于矮桌上的竹制簸箕里,三五个壮士用两条木棒轮流开打。每一棒下去,麻袋上都会留下一条深深的棒痕,打得多了,袋上的痕迹也就七零八落,直到个个打得酣畅淋漓,麻袋也有些破裂,见不再是米粒,而成了黏黏的糊状,才挪开袋子,往簸箕里撒上一层玉米-黄豆粉,耐心地把糍粑倒上面。然后女人们上场,拧下一坨,团成球形,轻压成厚饼样,周身裹上粉,顺手把这炙手可热的糍粑先后递给老人、小孩和男子。吃刚做好的糍粑是一件幸福的事,而蘸着糖吃才能更完满地感觉到当时的味道。用来打糍粑的糯米饭要尽量硬些,不能软,不然打出来的糍粑就是软趴趴的一坨,没有劲道。编织袋和木棒都要提前泡水里,不然容易黏。团糍粑时,边上得放碗冷水,可时不时把手伸里面降降温。至于裹糍粑表面的玉米-黄豆的粉,需事先在锅里炒香,之后磨成粉,既能很好防糍粑粘手,又增加了香味,入口豆香,回味米香,颇有层次感。

在编织袋还没有随化肥进入农家,村里人打糍粑多在碓窝里完成,但费功夫些,而且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碓窝。但要逢新房落成,需打大量糍粑让每一个前来祝贺的亲朋都尝到,则在收水稻时脱粒用的大木斗里打,而且要在凌晨,由童子操手,结过婚的则不能碰,不然与没住过人的新屋不搭,是为童子粑。做好后一筐一筐摆屋檐下,显出主人家的慷慨,让客人敞开吃。吃席时每桌一大碗,不够可添,厉害的角色可吃上三五个,一般两个足矣。

糍粑冷后坚硬如石,不再能直接吃了。但放炭灰里烤得外焦黄里软糯又是另一番风味,只是上不了桌,得悄悄在厨房里吃。而要待客,又少不了要费番功夫:先切成厚块,裹上蛋液,煎至两面金黄,再回锅里用糖炒过,才又美味不减当时,客人一面吃一面直呼荣幸。若是把冷糍粑蒸热后吃,味道和口感就都透露着一种平庸,除非不想麻烦,否则没人喜欢这样吃。

已有好几年没吃到心满意足的糍粑了,虽然每次回家都会吃上几次,但都如出一辙,究其原因,一切不复当年也,不止米没之前的糯,制作也由人工换成了机器,吃起来只是一味地软黏,没了米香,也少了劲道。有次小妹在网上买了几斤湖南糍粑,白白的外表并没裹豆粉,让人有些失落。一块块地煎好再回锅用糖炒,不想竟全黏在了一起。吃的时候有股明显的酸味,大概是放水里泡久了,而且黏得上膛很不自在,用舌头顶都难下来。要是自小吃的糍粑是这个样子,恐怕糍粑便是我最讨厌的食物了。


原文名:糍粑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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