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rst.
华灯初上,夜将至。
高中三年的散伙饭,所有人都在今天打扮成了大人的样子,女孩子散下了头发,不易察觉地化了个淡妆,男孩子也几乎都穿上了白衬衣。
241班的包间才刚上了几打啤酒,人却已经零零散散地走了个差不多。
隔壁包间的气氛渐入佳境,男生的欢闹和女生的喝彩隔着一壁墙,传入任朝的耳朵犹如蒙了一层雾,他喝了一口刚开不久的青啤,轻轻吧咂两下……这味道就像,马尿。
他没打算走,因为他知道杨烁也不会走。任朝只在学校待了半年,他对这个班级没有感情,加上高三忙碌,他连47个人谁是谁都分不清。但是,他唯独想对她说一句:“再见。”
两个告别的字眼说出了口,但两人都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任朝瞄了杨烁一眼,却没想到对上了她直勾勾的目光,他没有躲开,她也没有,反倒注视得更加坦荡。
良久,沉默的局面被杨烁打破,她说:“我不喜欢说‘再见’,”
“因为还会再见,而我不想和你再见。”
好绕口的一句话,容易让人误解,也可以让人没有念想。
任朝低下了头,这句话,他曾经用作情话同她讲过,如今食言的是他,不说再见的却是她。
十九岁的大男孩明媚地笑了,一听啤酒随着他喉结的滚动下了肚,几滴淡黄色的液体滴落在他白衬衣的领口。
“那就不要再见。”
听他说罢,杨烁起身,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走了。
下雨了,没有躲雨的两只鸟站在屋檐上,深情对望,扑腾着翅膀,准备一同飞向远方,但翅膀被打湿了,很沉很沉,沉到压垮了它们脆弱的爱情,双双坠入了尘土。
Second.
没有东西是不会旧的,爱情也是,但有些人的爱情过分廉价,譬如青春的爱情,就像并夕夕里的水果,是酸的,是烂的,是都不屑于变质的。
241班是这一届的清北班,尖子生的争夺是见缝插针,他们没有什么情情爱爱,甚至连友情在他们眼里都是个笑话。杨烁长得很漂亮,别的班男生没少给她献殷勤,偏偏本班男生却看她不爽,原因是她的长相影响到了他们学习,加之女生的嫉妒,和个人性格的不讨喜,杨烁被孤立得很快。
先开始杨烁还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异性的示好,她对所有普通的事物几乎没有审美观念,除非是那种丑得惨不忍睹的,她才会决绝地说:“你的脸是经历过车祸吧。”但慢慢地,她注意到了自己年级第一的成绩,便会对他们一致回绝:“成绩没我高就滚。”
情窦初开的小男孩被她一激,不仅不敢喜欢她了,甚至都怕她。日子持续到任朝的出现。
“我叫任朝,任鸟高飞的任,朝南朝北的朝……年龄和你们一样。”
他说话干脆利落,许是环境陌生,略感他有些羞涩。
高三寒假补课,杨烁只想把脸埋在胳膊肘里听英语。任朝的到来她只抬了抬眼皮,脑海里的印象是他有虎牙……可是他明明没有笑,她哪里知道。
兴许,是看得仔细了些。
Third.
任朝是校长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别的乡镇学校挖来的,在他来之前的三个月就传出了风声,杨烁没注意但也有印象。她先开始没把他放在心上,只觉得他的学习状态完全和这个班级格格不入,上课累了就出去上厕所,一上就是半堂课,下课倒是和高一的打得一手好篮球。
在全校人的不看好,和全班人的瞧不起之下,任朝在第一次高考摸底中,把杨烁踩到了全校第二。
发下成绩的一瞬间,校园里响起了男生的欢呼声,他们庆幸的是杨烁败了,她引以为傲的成绩与第一名的缘分尽了。如若任朝向杨烁告白,他们很想知道她的反应。
任朝成了焦点,所有人在那时才开始注意起他,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笑起来有小虎牙,他原来这么好看。杨烁上课的时候偶尔也会看着他出神,不是被他的长相迷了眼,是好奇,好奇他为什么,凭什么考了第一名?
一次,杨烁上课犯困,正好烟瘾也犯了,就去厕所抽烟,恰巧被逃课的任朝看到了,两人对视,都在想该怎样把对方杀人灭口。
“来一口?”、“出去透透气?”
她笑起来有小梨涡,他笑起来有小虎牙。
Fourth.
那个时节,正是柳絮泛滥,午后的校园很安静也很漂亮,这里装着无数人的青春回忆。
杨烁不知从哪处借的胆,竟应下了任朝的邀约。他带着她在偌大的校园里疯跑,最后在一栋破旧的教学楼前止步,上到二楼,进了一间教室,他把门带上,说:“我哥以前的老教室,没人来的……”话音刚落,他便觉得这场景有些微妙……
杨烁站在窗边冲他笑了笑,又点起了烟。她没有浓妆艳抹,嘴唇却粉粉嫩嫩的像是樱花瓣 ,单是几缕青烟,就把她衬得分外迷人。任朝没有再多想,坐在她旁边的桌子上,打起来了游戏。
那个下午,他们没有搭一句话,就只静静地待着,或许在互相陪伴着,默契取代了空气中的尴尬。
傍晚,杨烁的烟蒂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任朝的手机响起了一声“V”就熄了屏。他跳下桌子刚好落在了她跟前,夺走了她夹着的半支烟,吸了一口,说道:“天晚了,回去吧。”
“不呛?”杨烁反问,她看着他的眼神是露骨的试探。
“这烟很烈,你怎么一下午抽这么多。”
“你原来会抽烟。”
真是默契的答非所问,任朝吐了一口烟圈,兀自笑了起来,杨烁也跟着笑了。
很久之后,杨烁才意识到,原来她和任朝的伊始,只是两颗孤独的心依偎取暖罢了。
后来,任朝和杨烁时不时就来这里待着,也渐渐有了谈话声。他也知道了她喜欢抽烟,是因为学习怕困,生活也很烦躁。而他贪玩又学习好,是因为他有个清华高材生的哥哥。
那天,杨烁没有由头地问任朝:“你信佛吗?”
“不信。”
“那以后信吧。”
“为什么?”
“当个多愁善感的人……不要抛弃我。”
“好。”
其实,她不迷信,他也不。
友人以上,恋人未满。不是不爱,而是怕痛。
Fifth.
走到饭店门口,杨烁点了一支烟,不紧不慢的抽着,就那么静静地欣赏雨景。不知过了多久,一节烟灰落地,烟也烧完了,她等着火光熄灭,然后松开了夹着烟蒂的手指,她扭头看到饭店玻璃门倒映着她的身影,一袭过膝黑裙,高度适中的红色高跟鞋,发尾微卷的中长发,以及明皓的五官上挂着的泪珠。她慌忙打开粉饼,为了不毁妆容,她轻轻拭去眼泪,照着镜子补了口红。
随即点开微信的一条消息通知,班主任:
听说你考上了复旦,恭喜,任朝也被保送上海交大,一个城市你们刚好可以有个照应。
杨烁似是嘲讽般地勾了勾嘴角,按下了“删除好友”。把手机关了机,扔进了皮包。然后又点起了一支烟,坐到不被雨淋的台阶上。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她好想就这样一直坐下去。
——
那是一个夏初的午后,学校公布了上海交大的保送名额给了任朝。
杨烁在看到通知的一瞬间,耳边重复起了班主任的那一句:“公平竞争。”但竞争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定了结果:她输了。
她不服,跑去和班主任理论,但班主任给她的理由更是让她心痛如绞:“听说,你抽烟。”
这件事,只有任朝知道。
“狗屁保送,去tm,老子没了保送就考个更好的,恶心!”
说罢,她摔门而去,穿过层层人群,她看到了他的身影,明亮的瞳孔下似乎有些凄楚。
当时杨烁期待他的解释,但是任朝什么也没有说,她不耐烦了,给了他一巴掌,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人渣!”
她不是气他拿了保送名额,而是恨,恨他用下三滥的手段出卖她,就为了一个她可以拱手相让的东西。
雨越下越大,杨烁起身拍了拍裙底的灰,捡起旁边三五只烟蒂扔进了垃圾箱,想进饭店借把伞,却看到任朝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们看到了彼此,但这时的静默无言剩下的只有尴尬,或许他们都已认识到什么叫作“今非昔比”了。
“一起……(走吧)。”任朝开口,但没等他说完,杨烁已经踏入了雨幕。
雨还在下,她步伐没有停,他也只是站在原地。
原来,她从来没有在等雨停。
Sixth.
上海的夏天,下雨的频率很高,杨烁关着车窗在抽烟,引得前排的司机和秘书轻咳不止。
“杨总,快到了……”秘书说道。
“哦。”杨烁应道。
“您不熄灭烟吗?”
“你替我吸完吗?”
“……”
是了,除了他,没人吸得了她的烟。
一根烟灭,她知趣地拿起粉饼和口红补妆,五年过去了,她长得越发明艳动人。哪怕变成了功成名就,成熟迷人的职场女性,但还是抽着五年前的烟,对那个男孩的记忆也越发清晰。
身处一座城市,来去五年,杨烁和任朝真的没有再见,她以为这应该是幸运的,但梦里一次又一次地出现着他的身影,她才明白,原来这是忘不了的,哪怕苦涩也让她怀念。
“杨总,下车了。”秘书的提醒让杨烁恍惚回神,拉开车门,被秘书的伞一路送入了宴厅。
自五年前的那场雨之后,她再也没有淋过雨了,她随身携带着一把伞,不下雨的时候也带着,后面有了秘书,也一直带着。
下雨的那天是她这辈子也摆脱不了的记忆力了。
Seventh.
“杨小姐,合作愉快。”酒杯碰撞,男人把杯中酒饮尽。
杨烁举着酒杯的手指略微泛白,她看着他的目光比年少时的更加露骨,仿佛要看进他的血肉里去。
“阿朝……”
她的眼眶涌上一股热泪。
什么真相啊,解释啊,时去五年,杨烁不想再去深究,也不想执着了。或许任朝真的是个人渣,是那种让她鄙视的人格……但她没有再爱上过别的所谓正义的人,她就是忘不了他,这是不可逆的事实。
任朝没有打破僵持,他也在看着她,经别多年的默契再次发酵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目光转向窗外的大雨,哑然失笑:“一起走吧。”
“好。”
五年前没有说完的话,他说了,五年后的今天,她又应下了他的邀约。
他们又兜兜转转地回到了起点。
杨烁将手腕伸到他身前,任朝意会,抬手拉上,向雨幕奔去。
像是偷情一般,悄悄地从宴厅离开。
“小杨树,我后悔了。
我是理科生,不懂什么弯弯绕绕的道理,既然‘再见’是分别的意思,我们也承诺过不再见,那就再也不要分别了。”
Eighth.
坐进车里,任朝开了暖气,从后座捞了一件运动外套给杨烁。
待空气回温,她踌躇开口,问道:“这五年过得还好吗?”
他苦涩笑道:“上了一年高四,又在法国待了四年,日子不痛快,但好在事业有成。”
“复读?!法国?!……你不是上的交大吗?”她一脸错愕地看着他如同唠家常一般地诉说。
“你……想让我去上交大吗?”他试探地问道。
她不语,眼上犹如蒙上了一层阴霾。良久,点起了一支烟,吐出了第一口烟圈,释然般地,问:“为什么?”
任朝顿了顿:“你记得有次我抽了你半截烟吧,因为要回教室,我抽完之后的烟蒂就随手放在了口袋,回家之后被我妈看到了……上面可能沾了你的口红还是有色唇膏。我妈有天就试探着问我是不是有了喜欢的女孩子,我告诉她……”
他突然凑近她的脸,全然没有被烟呛到。
“我喜欢的女孩子叫杨烁。”
说罢便仰起了身子,继续说道:“之后也就能猜到了,和你关于保送名额的竞争被我妈知道了,她就找班主任谈了话。”
气氛回归寂静,任朝看了杨烁良久,又俯身,他的发梢蹭过她的鼻头,伸手抚着她的手指,吸了一口她的烟,青春酸涩的记忆和情感瞬间涌入他的脑海。
“小杨树,我一点也不信佛,
我只信你。”
“我也是。”
TH E L A S T .
〃距离高考还有99天
“杨烁,杨烁。”
她逆着光扭头。
“干嘛?”
“你的名字和杨树的发音好像。”
他半个脑袋沉在交叠的臂弯中,仅露出一只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嗓音微哑慵懒,应该是刚睡醒。
“我以后叫你杨树吧。”
“不好听,不够可爱。”
“小杨树?”
她看着他想了好久。
“……阿朝。”
“欸~”
〃
他是阿朝啊,“朝”代表着阳光,而她是小杨树……
原来,他就是她的生命啊。
• 木安 •
他如天气一般,无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