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张角以及其领导的黄巾起义,皆因《三国演义》而被后世耳熟能详,然大众的认知亦因此而有所偏差。
参《后汉书·皇甫嵩传》载,张角‘十余年间,众徒数十万,连结郡国,自青、徐、幽、冀、荆、杨、兗、豫八州之人,莫不毕应。’纵观历史,黄巾起义的波及程度,在当时可谓古之未有。
而张角造就「席卷八州」之壮举,其背后的各种成因,确是值得后世抛开历史成见,辩证地分析与学习。
参《皇甫嵩传》载,‘初,钜鹿张角自称「大贤良师」,奉事黄、老道,畜养弟子,跪拜首过,符水呪说以疗病,病者颇愈,百姓信向之。’即张角有治病救人之能,但仅是如此应无法联动八州百姓,成为精神支柱。
不过东汉以来,上下皆流行谶纬之学。《后汉书·光武帝纪》即云,‘宣布图谶于天下’,将谶术列为官学,甚至根据图谶指示决定官员升迁、王侯分封。
所谓上行下效,百姓对于谶纬之术更是笃信不已。顾炎武《日知录》尝言,‘谶记之兴实始于秦人,而盛于西京之末也。’而‘西京之末’即指东汉末年。
故而黄巾之乱的基础即是源于百姓对于谶纬之术的信任。而黄巾军的谶语即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如此亦引出另一疑问,谶语是黄巾军造势之用,亦是一种起义前的口号宣传。
且《皇甫嵩传》载,教众‘以白土书京城寺门及州郡官府,皆作「甲子」字。’即用白土将‘甲子’二字写在京城寺门及州郡官府。
换言之,黄巾军已然是有恃无恐地将起义时间,清清楚楚地告知了朝廷。
至此,大家是否有所恍然,原来并不存在所谓地‘密谋’、‘举报’……然《皇甫嵩传》中亦言,‘未及作乱,而张角弟子济南唐周上书告之……’如此岂非自相矛盾?唐周的上告是否多此一举?黄巾军又何会有恃无恐?
背后诸多值得推敲地细节,正史却仅是一笔带过,等待后世的挖掘。
实际上,早在黄巾起义前的三年间,朝廷已是多次接收到有关黄巾叛乱的上疏。
参《后汉书·刘宽传》载,‘光和二年(179),刘宽复代段颎为太尉。在职三年,以日变免。又拜永乐少府,迁光禄勋。以先策黄巾逆谋,以事上闻,封逯乡侯六百户。’
所谓‘先策’即预知也,刘宽在光和四年(181)已经预知黄巾谋逆,而上疏揭发。
又《后汉书·杨赐传》载,‘赐时在司徒,召掾刘陶告曰:“张角等遭赦不悔,而稍益滋蔓,今若下州郡捕讨,恐更骚扰,速成其患。且欲切敕刺史、二千石,简别流人,各护归本郡,以孤弱其党,然后诛其渠帅,可不劳而定,何如?”……赐遂上书言之。会去位,事留中。’
杨赐在熹平五年(176)、光和二年(179),两次曾任职司徒。
又杨赐光和三年(180)九月,因病被罢免。 即使以光和二年(179) 为基准,对应‘会去位,事留中’之语,杨赐上疏黄巾谋逆,时间最迟亦在光和三年(180)。
杨赐更是提出了具体策略,即由朝廷出面遣返太平教徒,以此削弱、瓦解太平道党羽,再诛张角则易如反掌。然而杨赐等人的几次有关太平道的“上奏”,皆未引起朝廷应有的警觉与重视。
或许有人会顺理成章地将结症,归结于灵帝刘宏的昏聩无能,但实则不然……
因为张角的太平道并非隐秘组织,而是公开收罗信众。地方官员却未将太平道视为一种威胁,甚至暗中支持,否则张角亦无法‘徒数十万、连结八州’。换言之,在东汉士族阶层的认知中,太平道的传播,绝对无法威胁到朝廷统治。
士族阶层、世家豪族对太平道的这种,让今人无法理解‘无威胁论’究竟从何而来……
以今观之‘徒数十万、连结八州’并不突兀,是因为古今认知存在着巨大差异,因为这个数据放在东汉末年,是极其异常,甚至让人生畏的。
当时的人口数量不过五千五百万。参葛剑雄《中国人口史》载,‘依汉永和五年(140)各郡国密度为例,张角祖籍冀州钜鹿人口密度不过71.51人/平方公里。而冀州人口密度最高的清河亦不过101.55人/平方公里。’
参照实物,一平方公里相当于140个世界杯决赛阶段的足球场场地的面积,却不过72人。
且上述数据除去城镇人口、征兵、劳役,恐还要再少一半。如此换算下来,人口的稀疏程度非今人可以想象。且中国自古以农业立国,百姓九成皆散布于广袤地山野之间,而非城镇。
而村庄与村庄之间的距离暂且不提,山泽阻断已是天堑。
张角作为非官方人员,是如何在人口如此稀疏,且交通隔绝、通讯阻断的条件下,征募、组织起如此庞大数量的教众……
历史上著名的农民起义,皆以大规模流民为起点,通过不断地流动,积年累月方才形成规模。
譬如秦末陈胜吴广、西汉末的绿林赤眉,皆是从几百人、几千人开始。即使是历史上规模最大、历时最久的太平天国运动,最初亦不过数万人而已。
故而朝廷对杨赐等人的上疏,并未给予足够地重视。
毕竟在朝廷眼中,太平道并不具备组织大规模军队的条件,不过是跳梁小丑、随手可灭。
参《后汉书·皇甫嵩传》载,事发后‘灵帝以周章下三公、司隶,使钩盾令周斌将三府掾属,案验宫省直卫及百姓有事角道者,诛杀千余人,推考冀州,逐捕角等。’所谓钩盾令属少府,令秩六百石,以宦者为之,掌管京城附近诸池、园苑及其中果蔬等种植之事。
原本应该军队的工作,却让城管冲锋陷阵。由此观之,朝廷对于黄巾军的态度。
但是张角却创造了一个奇迹,黄巾军爆发即是巅峰。
规模达到数十万,牵涉全国八州, 并非依靠积年累月逐步形成。实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状况,完全颠覆了朝廷对于民间起义的认知。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张角如此‘神人’,纵观中国历史亦属少见。
而张角之所以突破了前人限制,组织起如此规模庞大的叛乱行动,原因有二:
其一,一套前所未有的宗教管理体系。参《三国志·张鲁传》注引《典略》载,‘熹平中,妖贼大起,三辅有骆矅。光和中,东方有张角,汉中有张修。骆矅教民缅匿法,角为太平道,修为五斗米道。’
又《后汉书·皇甫嵩传》载,‘符水呪说以疗病,病者颇愈,百姓信向之’。
张角即依靠给百姓治病,口口相传形成信徒崇拜。同时张角的太平道,与张修的五斗米道,皆是我国最早的民间黄老宗教,在此之前仅有黄老之学,而未形成宗教,故而言之‘前所未有’。
那么,太平道是如何由《太平经》衍生成一个教派,灵感之滥觞,所出于何处……
相对于世界性宗教,无论是佛教、基督教初期的影响力皆十分微弱。太平道作为道教之先驱,并无先例参照,如此一个新生宗教又是如何十年间席卷数十万信徒?
参史本载录,印度佛教早在战国后期,即与中原地区有所接触,直至东汉明帝时期正式传入中国,此时的印度佛教僧团已然发展了六百余年,各种宗教制度均已在实践中得以积累完善。
由此推之,张角的宗教管理系统应脱胎于佛教僧团,即张角借鉴了佛教的经验。
其二,黄巾起义虽被定义为农民起义,但是却掺杂着世家、豪族的背后支持。
据葛洪《抱朴子》载:‘曩者张角,招集奸党,称合逆乱,欺诱百姓,以规财利,钱帛山积,富逾王公,纵肆奢淫,侈服玉食,姬妾盈室,管弦成列。’
百姓为生计奔波,连字尚认不得,又如何精通《太平经》,故张角至少是一方豪族。
且黄巾信众中亦不乏大量豪强、官员参与其中。
譬如王度,兖州东郡东阿县丞,《程昱传》载,‘黄巾起,县丞王度反应之,烧仓库。’又如《皇甫嵩传》载,‘元义素往来京师,以中常侍封谞、徐奉等为内应。’
马元义能够做到与中常侍内外勾结,理应是豪族子弟,而非普通百姓。
曹操平定青州黄巾时,《魏书》云,‘贼乃移书太祖曰:“昔在济南,毁坏神坛,其道乃与中黄太乙同,似若知道,今更迷惑。汉行已尽,黄家当立。天之大运,非君才力所能存也。”’
书信中行文流畅,言及天命,亦非普通百姓之能力所及。
且一些毫无组织之饥民、以及背朝黄土之农民,又如何懂得军机政事,故黄巾军的高层、骨干皆有世家、豪族参与。
参正史载录黄巾起义之过程,虽波及八州,但张角能控制的范畴亦仅一州之地。
其余各路起义虽以黄巾为名,却只是各自为战,邻郡之间并无相互配合与策应。如此亦反映出黄巾的根基多是不入流地世家、豪族,而非流民、流寇。
因为豪族在本乡本土有家有业,除非逼不得已,否则不会抛弃家业离乡作战。
那么,这些世家、豪族阶层为何愿意与张角相互协作,共同起事……
西汉文景之时,朝廷崇尚黄老之学。民间亦信仰自由,信儒修道皆有之。但自汉武帝独尊儒术后,因儒教成为官学,信儒者更容易入仕,以致重新道学豪族日益边缘化。
至东汉,甚至被禁止入仕,以致原始道教信徒被迫彻底转入民间。
王莽新朝后期,南岳大师李广以安徽天柱山为根据地,广泛收受门徒,招集信众,势力范围远及荆州、鄂州、广州、英州、洛阳、长安等地,是中国道教最早的发源地。
至光武帝建武十七年(41)六月,李广在皖城发动起义。
是中国历史上,道教徒发起、领导的第一次起义,亦是道教徒对统治阶级独尊儒术不满的首次冲击。
至此以后愈演愈烈,安帝、顺帝时期政治日坏,原始道教起事更是延绵不绝。
《后汉书·法雄传》载,安帝时,张伯路冠赤帻、服绛衣,从海路起事,攻占滨海九郡,‘永初四年(110),复与平原刘文河等三百余人称「使者」’。所谓「使者」即天帝使者,多为巫觋或道士。
《后汉书·质帝纪》载,永憙元年(145),历阳贼华孟自称「黑帝」。
《后汉书·滕抚传》载,‘又阴陵人徐凤、马勉等复寇郡县,杀略吏人。凤衣绛衣,带黑绶,称「无上将军」,勉皮冠黄衣,带玉印,称「黄帝」,筑营于当涂山中。’
《后汉书·桓帝纪》载,‘建和元年(147)陈留盗贼李坚自称「皇帝」。’
‘建和二年(148)冬十月,长平陈景自号「黄帝子」,署置官属,又南顿管伯亦称「真人」,并图举兵,悉伏诛……和平元年(150)二月,扶风妖贼裴优自称「皇帝」。
延熹八年(165)十月,勃海妖贼盖登等,称「太上皇帝」。
上述之「皇帝」即「黄帝」,等同于「天帝」,且皆带有原始道教成分。
故而黄巾起义并非孤例,综上所述皆是汉末黄巾起义的基础与源泉,黄巾起义能够一次性爆发如此规模,于此不无关系。
而且黄巾之乱后,道教起义亦未因张角地失败而就此完结……
譬如,八王之乱时赵王司马伦的谋主孙秀,世奉五斗米道,为道徒。可以说,孙秀是导致八王之乱,以及五胡乱华的关键人物。
又如,天师道教主范长生,辅佐李特建立成汉政权。
再如,东晋后期五斗米道孙恩、卢循起义,达十二年之久,对东晋门阀士族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直到北朝寇谦之、南朝陆修静,分别对早期道教的教义、制度进行了有效地改革,道教方才大兴,得到官方的正式承认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