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些日子我反复地做一个梦,梦里有刀剑鲜血和一个女人。
每天清晨陈佑总给我提一桶冷水擦汗,他说夜里的我不断地翻来覆去,嘴里含糊地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他刻意皱着眉头说没有听清我到底念的是什么,只确定那是个名字,反反复复只有两个字。
两个字的名字。我知道他听清了那个名字,只是他再也不愿回想那个人罢了。
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背着书箱子去私塾上课,听夫子念三字经,书本里密密麻麻的黑字让人看得头昏脑胀。
曾经有个老人跟我说,只要好好背书,熟读四书五经,就可以加官进禄,有个美好的未来。可是后来我发现这个世道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而美好,你会在某一天醒来时发现你的亲朋好友突然消失,会在上街时看见无辜的百姓被官兵殴打,会在河边吹风时突然被人拿着棍棒追赶,也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因为随口说出的话而锒铛入狱。
这是一个你得小心翼翼生活的时代,虽然朝廷赋予了你一些权利,但你所需承担的义务却也更多。
陈佑说他又要进京考试了,于是我把身上仅剩的一点铜板都给了他,并再次希望他能够衣锦还乡。
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许得两三年才能有一个人能获得机会进京赶考,而这个人通常是陈佑。陈佑总是找到空儿就翻看他那几册破烂的书籍,他经常在我面前把四书五经从头背到尾又从后背到前,滚瓜烂熟丝毫不差。每一次进京赶考都是他生活里最隆重的时刻,他骑一匹红棕色瘦马,把山野里摘的野花带土一起放在筐子里,然后潇洒地离去。
我一直觉得进京赶考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也总是会听刚从帝都跑商回来的人说,那里有庞大宏伟的建筑,金碧辉煌五光十色,道路又宽阔又笔直,人们总是靠着路的两边走因为中间必须让路给马车,那里有众多的商铺和各式的物品,还有画着淡妆的好看的女孩儿,男人女人们穿着漂亮的衣服到处游玩。
可是我一辈子都不会有这种进京赶考的机会,不是因为我总是不能完整地背下书本上的内容,而是因为有这样的机会我得让给陈佑去,还因为我是个残疾人。
我没有右手,可是我偏偏是个右撇子。
二
关于我没有右手的故事要追溯到好久好久以前了,那时候我还没有来到这个让人觉得心安的小山村,那时候的我在某一天醒来时发现父母死在院子里,血液喷溅在山茶花上,凝聚成黑色的硬块。
人们说他们是被两个黑衣人杀害的,而黑衣人来自京城。
于是我提起剑骑着马上路。
许多年前的京城还没有如今的跑商人嘴里说的那般繁华,房子老旧,虽有商铺却也不多,人们穿的衣服千篇一律呈现灰蓝两色,偶尔会有画着淡妆的女孩出现,然后转瞬消失在街角。
我不知道该去哪找那些黑衣人,只能每天窝在酒馆客栈里听人们说话,可是帝都的人们都是一副生活在幸福之中的模样,所有的话题只围绕着天气、食物和女人展开。我从未听见过关于黑衣人的消息。
我到达京都的第三天,圣上发布了禁铁令和宵禁,我只能把剑包裹好放在客栈房间的枕头下,夜里也早早地熄灯,在我还没找到黑衣人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暴露出去的。
直到某一天夜晚,我已经不记得是我到达京都的第几天了。
窗外传来金铁碰撞声音,让人无法入眠,我起身将窗纸戳出一个洞往外看,在黑夜里只看得见铁器相撞时擦出的火花。是什么人会在这宵禁夜里违令使用刀刃呢?很快我就得到了答案。
圆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皎洁的月光落在那几个角斗的人身上。是两个黑衣男子与一个浑身红衣人的交锋,最终以红衣男子胜出离去而告终。
次日清晨客栈里的人们终于不再讨论天气食物和女人,他们说黑衣人是夜行军,是都城里的巡夜人,拥有制裁任何可疑人的权利。
傍晚时我退了客房,在夜幕来临前找到了阴暗处躲藏。城里的灯光陆陆续续熄灭在漆黑的夜中,宵禁开始。
我屏息躲在角落里等待那夜行军的到来,时间过得缓慢,一直到我的眼皮开始下沉,东方开始泛白,却也始终等不到夜行军出来巡夜。
莫非是昨夜被那红衣人打成重伤了?我不禁想。
最后太阳初升,开始有人家开门做饭,而我则疲倦地睡倒在角落里。
三
“嘿,小乞丐,醒醒。”我被一个人推醒,那是个画着淡妆的女孩,乌黑的头发披散开与粉嫩的肌肤相映衬,她浑身散发着花的芳香,让人觉得安心。
“这个馒头给你吃。”她说。
“我不是乞丐。”
“不是乞丐还能睡在这个角落里?”
“不用你管。”我起身,怀里的剑摔落在地上,包裹剑的布散发,露出剑柄上的花纹。在女孩惊异的眼神之下我急忙弯腰把剑收好,侧身收进大长袍里。“忘了你看到的东西。”我狠狠地瞪那个女孩。
“我会的。”她突然微笑,笑容让人看不透,“快走吧,趁现在街上人少。”
我皱眉看了她一眼,转身准备离开,可不想她又把我叫住,“要是真的没有地方去了,就到我家来吧,陈府,随便问问都有人知道的,这是我的玉佩,拿着它就能进去。”她递给我一块玉,我顺手接过,转身而去。
“喂,我叫陈词,记住。”她在身后轻喊。
听见她柔丝般的声音时我脑子一热,便加快了步伐往前走,却忘了本应当一剑将她刺死以免行踪走漏,待回过神来时,只见到她的裙角消失在了街角处。
之后的几天里,白天时我便在客栈里睡觉,到了晚上悄悄离开去找寻夜行军的身影,却依旧怎么也人找不到。那块通透的玉佩被我随身携带着——试想你是一个杀手,在路上突遇一个陌生女人,她知道你带着剑,于是给你一块玉佩让你去她家躲藏——虽然这一切让你疑心,可你却舍不得丢了那块玉。
四
时间如白驹,转眼已是中秋。
中秋夜的宵禁时间被往后延迟了一个时辰,圆月、灯笼和鼎沸人声将整个京城笼罩在喜庆之中,而我却坐在阴暗处里等待夜幕降临。
长时间的等待。终于在熄灯时的那一刻里我碰上了夜行军。
那两个黑衣人从转角里出现时我正在擦拭剑鞘,周围的房屋灯光一盏盏陆续熄灭,像是早已做好准备。他们拔出了刀向我逼近,月光照在刀刃上晃出冰冷的色泽。
我紧紧握住剑柄,将剑缓缓抽出,汗水湿透了我的手心。
那两人一左一右举刀挥来,我横剑挡住了一个,却挡不住另外一个,刀砍中我的胸口,鲜血从刀痕中迸溅开来,洒在两个夜行军的黑衣上。血止不住地往外流淌,可我不能逃跑。面对着挥向脖颈的刀,我只能用尽全力将剑刺出,血液的腥气让我如发疯的野兽,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死在这里,只是一味的挥剑,剑划破衣服和肌肉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无比响亮,那些血在空中绽放,将我的面目染红,像是开在地狱里的花。
月亮和星辰都躲进了云层里,漆黑的夜幕下躺着那两个夜行军的尸体。
我提着满是血滴的剑踉跄地跑在路上,我想我终于为父母报仇了啊,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回去他们的坟前祭拜。身上的伤口不断地往外冒血,失血的晕眩感让我觉得整条街道都是旋转的,帝都在一瞬间支离破碎,像是被用力砸落在地上的夜明珠。
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后面有喊声响起,我不敢回头去看,那些人的声音像是死了幼崽的猛兽,悲哀而愤怒。
可最后我还是被追上了,那是一群黑衣人。我一直以为整个帝都只有两个夜行军,只有那两个杀死我父母的夜行军,可到了如今我才发现他们是一整个编制,到了如今我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黑衣人,到了如今我也不知道我杀死的那两到底个是不是杀死我父母的那两个。
追上我的夜行军们手持着锋利的刀,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气力再跑下去了,可是我还是得往前跑,既然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的黑衣人,我就不能这么快死去。我拼尽全力回身出剑,伴随着身后那个人的血迹,一道冷光迅速地降下,我只觉得一阵颤抖,便已经感觉不到剑的重量。
我的右臂被削断了,那只掉落在地上的手臂还死死地握住剑,却再也无法砍杀敌人。
我只能奋力地往前跑,一遍遍地绕弯,我不知道我该跑到那里去,只希望有一匹绝影能带着我,去追上那些我怀念的时光。
五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一张床上,陈词坐在我身边。那是我第二次遇见这个女孩,可是却像是认识了上千年一般,那是一个我反反复复做了几千年的梦,梦里有个女孩一袭轻纱带着花香与我相拥。
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住在陈府里,我知道每个夜幕降临时外面的街道上仍然会有一群群的黑衣人巡夜,他们在夜里无所顾忌地杀人,鲜血洗刷他们的刀刃,可是我再也没有力气去与他们斗争。
陈词说这个世界上到处都会有打打杀杀的事情发生,可是如此你来我往的又有什么意义呢,无非是你杀了他,于是他的什么人来杀了你,你的什么人再去杀了他的什么人,到最后死的人越来越多,仇恨也越来越大。她说你的刀你的剑每一次砍杀每一次刺死的,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啊,人命在这个世道虽说并不是多么值钱,可是那也是命啊,谁不想好好地活着,去享受这个世界呢,总是会有美好的事情发生的啊,我们拼尽全力地活着,不就是希望能更好地去彼此相爱么。
于是我再也没有动过杀心。
六
次年的中元后,帝都突然人心惶惶,夜行军开始在白日里出现,朝廷似乎有什么大动作。进出京城的人被一遍遍地排查,偶尔会有携带着可疑内容书信的人被吊死在城楼上。帝都里隐隐有百姓讨论着谁谁谁哪个官员谋反的声音。
八月初七。阴雨天。气温有点低,让人不得不拉紧身上的衣服。
陈词的父亲陈统被宣召进宫,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不多时夜行军闯进了陈府。
我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一群黑衣人手提着利刃踹门,见人就杀,整个院子里都是男女老少的尸体,血液汇聚成河,刺鼻的血腥味让我想吐。
陈词是在我面前被杀死的,我至今不会忘记尖刀从背后刺穿她的心脏那一刻她看我的眼神,那个带着不舍与无奈的眼神,她嗫嚅着却讲不出一句话来。我也不会忘记那个刺死她的黑衣人的眼神,那里面带着嘲笑与讽刺。
我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眼前的世界都蒙上了白雾,暴雨从天上落下汇聚成我眼前的水珠。
我拔出陈词背上的刀砍杀,却感觉不到丝毫悲伤,只是器械般反复地做挥砍动作,那些夜行军的头颅与肢体混杂着鲜红的血抛洒在空中,我一下下地挥刀,刀与肌肉、与骨头、与兵刃碰撞的声音在耳边奏响,仿佛是吟唱的丧曲。
我不知道我到底杀了多少人,只知道唯有不断地杀人才能掩盖住内心里不断翻涌上来的苦痛。
直到少年的陈佑制住了我,将我拉到了马背上。
“陈词死了啊。”我丢下手里满是血迹的刀回头去看那个躺在地上不再动弹的人,阳光刺破云层将光投在她脸颊的雨滴上。
“她死了。”陈佑淡淡地回答我。他策马奔出了帝都。那匹红棕色的快马带着我们飞奔,似乎是要带我们逃离只剩下回忆的的时光。
七
年少时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有刀剑鲜血和女人。很多年以后我遇见教会我爱的人,她一身轻纱微笑着是我所喜欢的模样。那时候世界像是窗,隔着两个区域让我不知所措。后来她走了,我的梦里只剩下刀剑和鲜血。